她心里纠结得很，上车后也就没注意到司机意味深长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流连数次。这时候宋越彬用冷淡的声音开口道：“你妈妈也很喜欢吃烤羊排，等吃完后我们给她带一份回来。”

这句话是用华文说的。

她心下错愕，不知话题为什么突然转到妈妈身上了，也没多想，只以为是她关心妈妈的表现，于是也用华文回复他：“可是妈妈要和朋友吃饭，她回来后肯定吃不下东西了。”

“谈生意能吃下多少东西呢？”他依旧冷淡地说，“总之先带上一份吧，以防你妈妈饿着。”

“好的——”她不明所以，下意识地认为爸爸说得对，也就理所当然地相信了这个说法，虽然她觉得此时的爸爸语气有些怪怪的，声音冷冷淡淡的也不像是在关心人的样子，但他的话里又全是在关心妈妈，只能把这种情况归咎于自己惹到他了，等会迎接自己的肯定是狂风暴雨。

就又是丧气了好一阵，等到她忽然品味起了爸爸刚才说的话，对妈妈的心疼立刻生了出来，冲刷掉了她对自身的担忧。也就在此时，她突然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是生活在父母的羽翼下，心安理得得享受者来自他们的照顾和保护，平时对他们的关爱也只是浮于表面，从来没有深入了解过他们的需求，她一直抱怨他们沉迷于做生意而疏于陪伴她，却没有了解她们背后的无奈。她就像一只永远嗷嗷待哺的雏鸟，哪怕他们对她的关爱和亲近不足，也远远比她对他们的关爱和亲近要多得多。

思及此，她觉得父母与孩子之间真是一笔烂账怎么也理不清，而她的帐，爸爸他又打算怎么理呢？

餐厅很快就到了，见爸爸要从包里掏钱付费，她才及时醒过来，赶紧掏出自己的手机扫码付款

——“这样更方便些。”她向爸爸解释道。宋越彬见状也由得她付款。

“是更方便些，比找零要方便多了。”他觉得华国在这一点做得很好，值得全世界学习。

坐在包厢里面，宋越彬点好菜，向服务员道了谢，等服务员出去并关上门后先喝了一口茶，开口道：“你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这是用的衡语，用母语让他交流起来没有障碍。

她坦然回答：“挺好的，爸爸……他们都对我很好，人也不错，我还有个弟弟，叫奇奇，小我五岁，也很会照顾我……”

“是吗——那你见到了你的亲奶奶吗？”

一句话杀死了比赛，她抿了抿唇，低落的说：“没有——”

“那看来他们对你很愧疚啊——是抱着想要补偿你的想法去对待你的吗？Luise，用你的感受告诉我，我要听实话。”

她的腿有些软，看着对面的男人，此时他那张一贯温和儒雅中带着精明的脸上生出了几分不容置疑的锐利之感。

“是有一些，爸爸。”没办法，在他们面前她永远都**地像个婴儿，毫无遁形。

“听说你刚来这里就生病了是吗？还过敏了，住进了医院。”

“是——”她不好意思地在桌底下捏着手指，“生病是因为吹空调冻感冒了。过敏源是聚酯纤维——前者是我自己贪凉，后者是我没有告诉他们我的过敏史，所以他们不知道。”

“衡国夏天一般不超过30度，你在这里吹空调受冻也说得过去……可是Luise，你知道你一旦聚酯纤维过敏的话，皮肤起红疹只是小事，最严重的是会引发你呼吸不畅，甚至造成休克和窒息，你小时候就经历过一遍，引发过严重的后果，差点死掉，你难道忘了吗？”

宋越彬双手扶住桌沿，身体微微前倾，语调有些严厉。

“可是爸爸，那都是我很小的时候的事了，那会儿我的抵抗力还很弱，现在我长大了，引发过敏的话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的，就像上次，我也就在医院待了不到半天就出院了。”她觉得爸爸过于夸大了。

“那么——”宋越彬上半身身体离开桌边，靠向背后的椅子，温和地问她，“这一段时间，你为什么没有主动给我打电话？信息也没发一条？”

“这个——我可以解释的。”她不安地说，虽然她真的可以解释，但真要让她说出来的话也太难为她了。她支支吾吾半天，就是没有真的向他解释。

“你是想着既然回到了亲生父母这里，就不要在和我们这样的养父母联系了吧——秉承着一种所谓朴素的忠贞的道德观，让你决定暂时抛弃了我们，转而把他们当作你真正的父母对待了。”宋越彬用食指抬了抬眼镜，双眼微眯，目光紧紧抓住对面的人，一针见血地直指核心，替对面的人说出了她不敢说的话。

看到爸爸对她露出严厉的一面，她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爸爸说得对吗，Luise？”宋越彬对这个结论很生气，也对对面的女儿掩饰性的动作很生气，所以他今天不打算放过这个家伙。

见实在逃不过，她在这个质问的氛围里简直如坐针毡，只好点头，承认了这个说法。

然后听到对面发出了一声轻哼，随后两声大口喝水的声音响起，再就是不轻不重地放下杯子的声音传来。

在场两人一时无言，但这还远远没完。

“我听你的几位家庭教师说——特别是你的数学老师吉姆和经济老师威尔斯——说你这一个多月的学习进度迟缓，效率不高，有好些他们认为你可以解出的题解不出来。怀疑要么是因为网课的授课方式效果不好，要么是你在没有人监督的情况下松懈了自己。”宋越彬依旧语气平静，只有完全冷下来的脸能让人看出他的心里并不平静，见对面的人抬头望向他，口中继续说出，“劳拉女士则认为，你上她的课总是有些心不在焉。她不知道你是单单上她的课会这样，还是上别人的课也是如此——现在看来，你上他们的课都这样。Luise，你这般敷衍，哪怕上的课一次不落，老师们布置的作业也都尽力去完成，可他们都看得出来，你较以往并没有进步。Luise，你以为你的伎俩能骗过老师们，还有我和你妈妈吗？”

——终于来了！她一直隐隐担心的那些小聪明，回旋镖固然会迟到，但永远都不会缺席！其实她偷懒的时候也很忐忑，但心中又怀着庆幸，总是想着明天再努力吧！她又和亲生父母刚刚相认，多花点时间去陪他们怎么了？想必爸爸妈妈知道了也不会多说些什么。这些想法和愧疚感交织在一起，让她玩耍放松的时候也常常有些不尽兴之感，而今天质疑终于正式到达了！可她还一直没准备好去迎接它！宋和铃惭愧了，她面红耳赤了，她手足无措了，她难过得掉眼泪了——既为自己的做法感到羞愧，又为爸爸第一次对她说出这么严厉的话而难过。

“对不起——爸爸，是我的错，是我偷懒了，以为自己的小聪明不会被发现，是我辜负了你和妈妈的信任。“她边啜泣边说，因为哭腔的缘故，声音都有些模糊。

宋越彬听到了她的道歉，叹了一口气，虽然没设过女儿可能会很难受，可她难受成这个样子，他也是完全没想到，一时又有些心疼。可女儿再拿自己的学业不当回事的做法又让他生气，他有心想让女儿吃下这个教训，让她明白学到的才是自己的这个道理，又被她的哭状所扰，所以一时心绪翻滚得厉害。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说又说不得，她哭他疼；不说也不行，这孩子乖巧中总带点皮。

性子是需要被人管教者才能成材的，天赋和教育承载着她的发展上限——这个本质他和妻子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

于是，很少见的，他露出了一副带着纠结与痛苦的表情，但毕竟长相与气度在这里，因此哪怕做出这副情状也依然不减气质——不过在场唯一能见着他这副表情的人正在忘情大哭，不然她要对此感到惊奇吧！

不过她的哭声还是被打断了——服务员敲门进来上菜了，她们一一摆好盘后很快退了出去。但她的情绪毕竟被打断了，所以在上完菜后还是渐渐止了哭泣。

宋越彬把口袋里的手绢递给她——“别再哭了，是我的不对，让你难受了，我正式向你道歉。“

她有些怨气，没有接受，宋越彬只好又叹了一口气，把手绢放在她桌边，方便她自己去拿，然后为她舀了一碗鸡汤，拿了一个烤羊排。见她依旧不吃不喝，于是他开始像妻子那样头痛了起来。

思考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还在怨我吗？是怪我不讲情面，打扰了你和他们一家人的幸福生活吗？我知道了——“他了然道，”你对自己的情况一直是心知肚明的，也猜测到我们可能了解到你的学习进度……但你依旧在怪我们点出来，是因为我们没有体谅你的心情吗？——找到你的亲生父母，并与之和乐相处的心情？你希望自己的生活是不被打扰的，不管是课业还是我们，哪怕只有两个月，对吗？”

在生意场上浮沉多年的敏锐让他终于探知到女儿真正的想法，哪怕这个想法让他很不喜欢，很生气。

把情绪全都发泄出来后，她的身心为之一轻，直到此刻她才不再害怕面对前来的父母了——

“是。”她坦然承认。

啊——还是承认了啊！宋越彬在心中自嘲。

“好吧——那么这段时间以来，你一直把我和你妈妈当成什么呢？父母备胎？”

见最坏的结果出现了，宋越彬图穷匕见。

“听到这个字，作为你的爸爸，我很伤心，相信你的妈妈也是如此。”

“我没有把你和妈妈当备胎，你们一直是我最重要的人，敬爱的父母，一直都是。”宋和铃感觉爸爸又把她的想法给放大了，连忙解释说，“我一直把你们当成我的亲生父母，哪怕我找到了我的亲生父母，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真的离开你们。”

“可你真的离开了我们，一个半月——”宋越彬一字一顿道，“莫非如此，我和你妈妈也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你的做法给了我们这种认知！”

“我的本意并非如此——我只是想要见见我的亲生父母罢了，看看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顺便给自己放个长假——爸爸，我这些年太累了。”

宋越彬讽刺地笑了笑：“那你发现了什么？发现了他们确实是很好的人，也是比较合格的父母，对你也非常好，是吗？”

“……是”她无法隐瞒这点，“他们都是非常好的人。”

“哪怕这份好是出于内疚和补偿？”

“哪怕这份好是出于内疚和补偿。”

……沉默了一会儿，宋越彬冷冷道：“我很难过，我那一手抚养长大的，可爱乖巧的女儿，会对另一对夫妻产生爱意。”

“只是短暂的两个月，爸爸。更何况，我最爱的还是你们。”

“两个月的时间也够了，更何况你们有血缘关系。”

“你们在担心什么呢？”她不理解，对他这番翻来覆去的质问感到无力，她完全不知道他们在担心个什么东西。“没多久我就会从这儿离开了，回到我长大的地方去，以后估计也会很少回来；至于学业，顶多耽误两个月的工夫，更何况我在学校上的课程大部分都会了，所延缓的仅仅是课外的提升训练，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爸爸，我能自己辨别一些东西，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