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落了小雪,殷道衡心烦,懒得打伞。进门时肩头落了点点寒雪,招来云和轻轻一个拧眉。
乐山跟在后面点头哈腰道罪,殷道衡烘散周身冷气才敢坐下,小心赔罪:“回来坐的马车,没有受寒。我想着进府只短短一段路,就没撑伞,下次不会了。”
乐山退了出去,关上门在廊下哈气搓了搓手,朝一旁的丫鬟耸耸肩。
杏儿递给他一方丝帕让他擦擦肩头融化的水珠,低笑道:“算啦,公主关心驸马,是好事。”
乐山想想自家驸马爷在外面不近人情的样子,再想想屋内伏低做小的那个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晚膳前殷道衡与云和解释了董语桐的事,他有意添了许多不必要的细枝末节将叙述的时间拉长,果然被留下一同用晚膳。
驸马的小心机掩藏在一本正经的神情之下,暂时没被人发现,云和不太了解殷家的事情,听完疑惑问道:“娶亲?小叔……今年多大?”
“明年就十五了。”殷道衡神情微冷,“家里老太爷还想让他明年下场应试。”
云和虽不记得许多事,但梨兰与她说过殷道衡是两年前那届科举中的状元,成了她的驸马。殷道衡今年二十有二,当时也不过二十,已经是极难得的青年才俊。
“小叔才十四,是不是太急了?”难不成这位小少爷的才华还能比殷道衡更出众?
“母亲也不想,可……”殷道衡咽下许多未尽之言,不想将家里的糟心事拿出来令云和烦扰。
“我与明远亦不亲近,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所以即使老太爷已管束不了他,殷道衡还是不敢随意插手管明远的事。
还是得找个时候把殷明远叫来公主府问问。
因落雪,晚膳后云和没能出去散步,殷道衡今日得闲,若无其事地赖在屋里,一点也没有走的意思。丫鬟们以目示意梨兰,梨兰咂吧咂吧,思及昨日驸马爷的脸色,终是没敢开口。
反正公主也没赶人嘛。
云和从小书房随便捡了本闲书来看,殷道衡坐在对面看兵法,谁都没有发觉对方手里的书页已经许久没有翻动。
云和悄悄偷看对面一眼,男子已经过了意气风发招摇得意的年纪,周身气质深沉如酒又清明如水。着素色常服,低眉阅卷,眉宇间清风霁月,不惹纤尘不惊波澜。
云和忍不住去想象他少年时是什么样子,那是三元及第的天之骄子,身披荣光,前途坦荡。他在那个年纪时是什么样子,又是因何有了今天这样的稳重性情,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
她想知道。
他的一切,她都想知道。
殷道衡抓住她偷看的视线,眼中划过笑意,似风过,似风住。
云和脸上泛起热意,干脆将看不进去的书放下,再问起昨日没能得到解答的问题:“我与驸马是怎样相识的呢?”
怎样相识的?
可能天下人都以为,长公主与驸马的初见是那年琼林宴上。殷道衡却知道,他初见云和是在更早以前。
初见那年,他还是个寒窗苦读的木讷书生。国子监是天下学子日思夜想的最高学府,能进入国子监的学子大多都是人中龙凤,想要在这样激烈的竞争中出人头地,绝非易事。
他读书时律己颇严,鸡鸣一声便起,钟鸣漏尽方休。每日上完大课,同窗有的回家自修,有的留院温书。他不喜欢家里的氛围,也没有拼桌共读的至交。国子监外不远处有一个荒僻无人的空院,大概是哪家为了子弟上学方便特意买下,看得出修缮的痕迹,但不知怎么又空置下来。门上没有挂锁,他误入一次之后就常在那里温习功课,也从没见户主来赶他,他便偷偷这样一直待了下去,到宵禁才起身回家。
直到那年,空院的户主回来了。
项先生。
先前说过,那年项先生留在京城做长公主的老师,偶尔指点太子课业。先帝敬重他,在国子监为他挂了个虚职。项先生不愿受束缚,国子监便在墙外为他准备了单独的学屋,只是项先生常在宫中授课,这院子便被空置了。
那年宫中不知出了什么事,可能是长公主的生辰宴热闹无比,那匣先帝所赐的竹香看红了别人的眼,太子突然染了一场恶疾,又突然地痊愈。外人闲言宫闱秘辛,揣测太子是中了毒,内情如何暂且不论,只说太子痊愈之后,项先生将授课的地点由宫学搬到了宫外。
只是那时殷道衡并不知道项先生是谁,只觉得这个精瘦的老先生好心又博学,发现他在这里读书,不仅没有赶他,反而还让自己与他的弟子一同学习。偶尔指点他功课,他若有疑问,也会知无不言耐心指点。
从某种意义上,项先生与他也算有半师之恩,他与卞修平也算有过同窗之谊。
他便是在那时候见的云和。
一日他在屋里伏案写文章,卞修平在桌子对面抬起头,活动了下肩膀征求他的意见:“雨停了,开窗透口气?”
殷道衡正为一条道理与自己辩得昏头脑涨,干脆搁下笔清一清头脑。推开格窗,雨后清凉的气息扑面而入,一道青影坐在西厢的廊下。中规中矩地用学子的头巾包住头发,没有戴首饰,这个距离看不清她低垂的面容,若非身材轮廓,几乎辨别不出男女。
少女膝上枕着一只花猫,素白纤手轻抚狸奴的皮毛,安静惬意,几可入画。
他看得直发愣,忽的被卞修平挤开,听他扬声喊:“小祖宗!出去游湖吗!”
雨过天晴,确是游湖的好时候。小祖宗却没理乖孙子的邀约,将膝上花猫放下地。那花猫依依不舍在她脚边磨蹭,小祖宗抬眸往他们这边望了一眼,转身回了西厢。
卞修平啧了一声,低低说了一句什么,似是叹息,殷道衡没听清。
从那之后殷道衡常常能见到这位被卞修平称为祖宗的少女,东西两厢屋内构造摆设大概相同,她的书桌也在窗边,不过窗前垂了一层薄薄的纱。时节是初夏,只要不下雨,她在书房,白日里他们都开着窗。读书写字疲乏时,他一抬眼就能望见对面窗纱后端坐的身影。
隔着满院香草花树,雾蒙蒙纱影,遥遥望她一眼。
冬日天气冷下来,不能时时开着窗,也没了花草遮掩,他能见到她的次数便少了。春日乍暖还寒,冷暖不定。到了春冬两季,他只能说久坐僵硬,借□□动腿脚,骗过满身心眼的卞修平到院中稍稍走走。如果运气好,能遇到她坐在廊下抱着那只花猫神游。
有时国子监没有早课,他点卯后便来小院。卞修平从不起早,项先生也不早来,这时院里便只有他们二人。他坐在屋里,偷偷将窗支起,将门留处缝隙,竖起耳朵,能听见她在西厢早读,声如珠玉落盘。
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
那些春秋冬夏,明日晴空,她从诗经读到百家,洋洋盈耳,至今环绕不去。
那是他苍白乏味的少年时期,横空出现的,最美好的光景。
他们这么默默相伴着度过了两轮夏秋,却从没说上一句话。
何况,他要与她说什么呢。
那时他虽然不知道她的身份,但男女大防,他这样的窥视已经是僭越。
不知她身份时不敢说,后来知道了她身份更不敢说。
好在,没人发觉。或者说,他以为没人发觉。
少年人满心不可为外人道的青涩心意,现在回想起来,怕是早就被洞若观火的老狐狸和小狐狸察觉了。
卞修平或许看出了什么,总是用那双狐狸眼笑眯眯地看着他,却从不挑明,欠揍的很。
教出卞修平这等学生的项先生更是老人精,殷道衡从国子监结业那年,归家前夜去向项先生辞别,项先生说可以解答他心中一问。
“您为什么这么说?学生并无疑惑。”殷道衡以为项先生说的是课业上的疑问,但他从国子监结业时,离科举只剩三个月,正是学识最广博的时候。
项先生拍拍他的肩,慈蔼道:“我给你小子指条明路,不必你承认或不认,我说过,你听过,便罢了。”
殷道衡只好忍着奇怪作揖:“请您赐教。”
项先生说:“好好去考试,中个状元或是榜眼,探花也凑合,总归一定要榜上有名。琼林宴上作一首好诗,不是没机会的。”
心思突然被戳穿摊开到阳光下,殷道衡一时无言,苍白填补道:“……您说什么,我不明白。”
项先生再拍拍他,得道高人般,留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便离开了。
他离了国子监,回家继续苦读三月,连中三元。
后来才是琼林宴,长公主的眼中第一次映出他的身影。
长公主果然从未记住他。
长公主求学之心人尽皆知,心性坚韧不亚于男子,往书桌前一坐就是一天,鲜少分心,常常要卞修平去讨嫌提醒她放下书卷活动活动。心无旁骛,凡尘琐事皆不入眼,连日日三次来送膳的下人都认不出来,长公主恐怕都不知道院中还有他这么一个人。
但他仍然欢喜。
琼林宴上长公主读了他的诗,让宫人请他离席,在水榭相见。
她送了他一根桂枝,先说:“殷生,恭喜。鹏北海,凤朝阳。十年寒窗书牢,从此可以自由了。”
他三元及第后有许多人来道贺,都不如这样一句自由让他情不自禁红了眼,失态哽咽,“谢公主。”
她似乎为他的失态愣了愣,半天才犹豫继续道:“殷生如今蟾宫折桂,家中可有为你相看婚事?”
殷道衡说:“长辈有此想法,然而还是要看学生自己的心意。”
“那殷公子可有心悦的姑娘?”
她换了称呼,叫他殷公子,殷道衡心悦的姑娘就坐在面前,他按捺住心中的波澜,沉稳道:“我一心求学,至今尚无倾慕之人。”
“当真没有?”
“回公主,没有。”
水榭之中沉默了许久,云和才问出那句:“殷公子可愿做我的驸马?”
长公主与殷驸马均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之辈,然而在订下一生婚盟之时,用的却是最普通最直白不过的短句。
殷道衡说:“我愿意。”
他们离了水榭,并肩走向灯火鼎盛的大殿,云和说:“我去向母后请旨,殷郎若是反悔,三日内传信与我。”
殷道衡说:“不会反悔。”
殷生、殷公子、殷郎,他肖想许久的称呼,在一晚上听了个遍。
也只听过这一遍。
后来,长公主唤他——
“驸马?”
殷道衡回神,云和还在等着他的回答。
殷道衡看着她,良久说:“公主与我相识,是在琼林宴上,皇上命众学子作诗,公主曾说我那首作的最合心意……公主想再听一遍吗?”
那是云和对他的初见,却不是他对云和的初见。
他很想将那些年月的心情都和盘托出,然而如果说出口,无异于告诉云和,他在暗处偷窥了她许多年……
听起来糟透了。
没有女人会因此感动吧。
只会觉得毛骨悚然,后怕又恶心吧。
会当场收到和离书被打出公主府吧。
殷道衡默默铺开宣纸,余光见云和走过来看他写字,心想:还是让这些话烂在肚子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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