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迈过垂花门,瞧见自家驸马从正院出来,面上笼着寒意,梨兰小步跟在他身后,看着像只神气昂头的小母鸡。
乐山提着风灯迎上去,笑道:“今天真要谢谢梨兰姑娘了。”
梨兰嘴上说着本分应当不算什么,实则眉眼带笑,知道自己在驸马爷那的账就此一笔勾销。
殷道衡没言语,行至外院,殷明远刚刚用过晚膳,丫鬟们正将碗碟撤走。殷道衡扫了一眼残羹冷炙,淡声道:“想吃什么就跟他们说,这不是在家里,不必顾忌。”
殷明远说:“知道了。”
兄弟俩坐下,却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这时便看出梨兰的好了,像是没有察觉空气中淡淡的僵硬,她将手里匣子交给小丫鬟打开,热络道:“公主说小公子养病怕是无聊,寻了几本书给小公子。”
殷明远笑道:“早听闻公主府藏书颇丰,有心一见,奈何课业繁忙,未有机会。还请这位姑娘替我谢过公主。”
殷道衡说:“叫嫂子。”
殷明远笑了起来。
梨兰看着他,却有一瞬间的恍惚。兄弟两个长相有几分相像,然而笑时的气质却迥然不同。驸马爷是山海旷野上的月,而小公子则像天上淡淡的云。
不,还不确切。
小公子像谁呢?
兄弟之间的气氛缓和了些,说了几句不相干的闲话,殷道衡低头喝茶的时候,殷明远的视线落到黄花梨木几的浮雕上,唇角仍是笑着,眉眼情绪却淡下来,缓缓低眼,啜了一口茶。
冷风忽然从梨兰的后脑勺刮过,害她打了个激灵。
她知道了。
像公主。
像没有失忆前的那个公主。
梨兰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若无其事行礼告退,端着仪态过了垂花门,拔腿飞快跑回正院。不顾小丫鬟的呼喊,急急扑进屋里。
把云和吓了一跳。
“出什么事了?”
杏儿忙把软榻边的位置让出来,云和坐起身,梨兰伏在她腿上半天喃喃道:“公主。”
“嗯?怎么了?”
梨兰闷闷说:“您现在开心吗。”
“开心?”云和不明所以,拉她起来,“你也见了殷家的事情,我怎么开心得起来。我方才听杏儿说,驸马从前在家读书到很晚,老太爷竟然说饿着清醒,饱食昏昏非读书之道,不让厨房做宵夜。婆母有心藏点心给驸马,老太爷就派人一天三遍搜检驸马的书房,防贼一样。”
杏儿连连点头:“我听殷二小姐身边伺候的说,老太爷说贡院苦寒,要驸马从读书时就开始适应,还春寒料峭时就停炭,又不给厚被子盖。年年驸马都要大病一场,二公子也是,年年都要受苦。”
云和不悦道:“这是什么道理。”
杏儿:“就是就是。”
梨兰看着云和拧眉与杏儿说话,半天,傻傻地笑了笑。
“梨兰姐姐,正说驸马从前吃的苦呢,你笑什么?”
“我?啊,我笑殷老太爷,你说他脑子是不是……”
公主嗔她:“不许不敬长辈。”
“咱们私下这么说,又不传出去……”
冬雪老青山,云落忧碧水。
董夫人再带两个姑娘登门时,恰好太后派人送了好些东西来,有给云和与殷道衡的书籍、字画珍玩,有专门给殷明远的药材、文房。也有托云和转交,送给董夫人的燕窝、珠宝绸缎,送给两个姑娘的首饰头面。
至于殷府其他人,提都未提一句。
殷二小姐已然定亲,定的人家又是太后母族承恩侯府,得的东西比董语桐贵重许多。董氏拉她到身边戴上太后赏的累丝花钗,她伸手按了按,面露羞意。
“母后道除夕宫宴,婆母不如把两个姑娘都带进宫给她瞧瞧。”
二小姐是庶出,本没有资格出席宫宴,董语桐更不必提,八竿子外的亲戚。董氏含笑应是,知道太后这是有意抬举。
说起除夕宫宴,除夕那日,云和也是要进宫的。
董氏知道她喜静,又关心儿子,没坐多久就去前院了。屋里又安静下来,云和摸着太后送来的雾蓝宫装,衣襟上镶着一枚白色晶石。
她从前好像在哪本杂书上看过,这样的雾蓝色想染均匀十分不易,不必织绣就价值千金。
长公主爱好雅致,不喜欢穿大红大紫。
云和抬头看了看自己床上挂着的那匹樱红的雾影纱。
真的不喜欢吗。
谁知道呢。
梨兰指挥小丫鬟将太后送给驸马的礼物送去前院,衣箱敞开着,梨兰不无遗憾地说:“您的这件宫装还好,驸马的那件有两处没染好,绣娘想用绣花遮掩,反而弄巧成拙了。”
“驸马的衣裳也是宫中赏的?”
“只年节这些衣裳是宫中缝制,为的是与您凑一对。”
云和眨了眨眼。
梨兰的话匣子比装衣裳的箱子还要大,喋喋不休道:“每年都是送三套出来,绣花都是配套的,您穿哪个颜色驸马就要跟着穿哪个。等会把这件衣裳拿出去寻手艺精湛的老师傅看看还能不能弥补,如果不能补,今年不如让驸马穿朝服吧,反正驸马爷有官职在身,也不算错。”
“他穿朝服,我穿什么?”
“您还穿这套宫装啊。”梨兰说:“您从前就嫌朝服繁琐,要穿朝服就要搭配十几斤重的首饰头面。您小时候还问过先皇,先祖是马背上的英豪,为什么打下天下就要用绫罗绸缎自缚腿脚。先皇听了大笑不止,准您在这些场合不必穿朝服‘自缚臂膀’……”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云和全然没听进去梨兰后面不休的回忆。
她穿宫装,驸马穿朝服?
那怎么行。
云和叫她把另外两套宫装拿来瞧瞧。
“宫里人办差,稳妥为上,年年都是一个样,没什么新鲜。有年送的红黄蓝三色,见您喜欢,往后每年都是送这三个颜色。”
云和的视线落在另两套衣裳上,蓦地挪不开眼。
那是一抹极漂亮的红。
诗人写落日余晖,有的写昏黄,有的写橙红。
云和只想写红。
她近乎赞叹地轻轻抚摸上那匹如夕阳般红色的宫装,它艳丽,却不刺眼,像是一团正在燃烧的火,不时迸溅金黄的光。
它配得起一首诗。
云和挣扎着将视线移开,相较之下,另一匹甘草黄的就逊色很多。
灰蒙蒙的,她不喜欢。
梨兰像是司空见惯她的反应,将三件衣裳叠到一起,“您要是想换的话,不如奴婢送去让驸马来选?”
说完,梨兰又嘀咕道:“反正驸马肯定选蓝色。”
“嗯?为什么?”
“因为您喜欢啊,”梨兰理所当然道:“往年也是,您觉得驸马一个大男人可能不喜欢这么女气的颜色,况且这个颜色显黑,一般人驾驭不住。您就把三件都送去问驸马的喜好,驸马每年都先问您觉得哪个好看,然后跟着您说蓝的好看就穿蓝的。”
云和眨了眨眼,就在梨兰转身要走的瞬间,拽住了她的胳膊。
她伸手,把那件雾蓝色的拽了下来,然后摆摆手,让她赶紧去。
梨兰:“……奴婢明白了。”
目送她出门,云和笑眯眯将衣裳交给杏儿,让她收起来。
杏儿看不懂:“您到底是喜欢哪个颜色?”
云和想了想:“我现在喜欢红色。”
心谷悄悄吹起一股小风,像是在对她说:红色好看。
他穿红色也好看。
云和疑惑:我怎么没见过他穿红色?从前穿过?让我看看。
心谷的回声有些得意洋洋的味道:我才不给你看。
自己跟自己闹别扭,她真是有出息。
殷明远和殷道衡在书房看书。
殷道衡本想让他休息几日,然而殷明远不依,不说理由不做解释,只低着头,沉默而执拗。
无法,他只好在书房给他添了一张桌子,他看公文,让殷明远在旁读书。时不时还要停下来,劝他喝口茶,吃点点心。
殷明远笑问:兄长读书的时候律己严苛,为何现在待我如此?
殷道衡怔了一刻,失笑道:“待你宽容还不好?”
殷明远笑而不语,吃了一块拇指大的枣泥糕,又埋头书间。
乐山先来替梨兰通传过,殷道衡叫她进书房,瞥了一眼托盘上的两色衣裳,疑惑道;“今年宫里只做了这两套?”
“本有一套蓝的,只是绣娘手艺不好,绣错了样。”
殷道衡不禁犯了难,踟蹰半晌,殷明远望过来:“年节下的,穿红岂不好?”
“公主不常穿红,”殷道衡左右对比,有些为难:“可这黄色……着实不大鲜亮。”
梨兰笑道:“那驸马觉得红色这身如何,若驸马觉得不好也没关系,离除夕还有些时间,可以去外面寻绣娘另裁衣裳。”
他觉得红色如何,又能如何。
殷明远低着头,将自己的心情藏在若无其事的神情下,心不在焉落下一个墨字。长公主不喜欢穿红,也不喜欢灰黄色,单单把蓝色的那件衣裳抽出去。生怕人不懂她的心思,就有这么个伶俐的丫头出一个“好主意”。
宫里赏赐的新衣,两人都不穿,回头皇上太后问起来,长公主要怎么回?
——因为驸马觉得不好,所以在外面另制了衣裳。
长公主穿了喜欢的衣裳,白让大哥当这个不懂事的人。
好一个聪慧的长公主,好一个贤良的大嫂子。
殷明远涂掉方才写错的字,站起身走过来,冲梨兰笑道:“我觉得红色这件就很好,让我想起大哥与公主成婚的时候。说起来,打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大哥穿这么亮的红了。“
梨兰忍不住在心里冲这位小公子竖了个大拇指。
忒上道。
殷道衡微微出神,成婚的时候……
殷明远说那之后再也没见他穿红,他又何尝不是。
其实长公主穿红,好看极了。
长公主如今因失忆,从前给人疏淡的隔阂感淡了许多,也常笑了,沾染了人间烟火气。
……多好的机会啊。
不趁机得寸进尺,总觉得亏了。
蓦然心动。
反正他又不是要做什么过分的事。
于是他道貌岸然说:“那不如,今年就穿这件红色的吧?”
殷明远满意坐回书桌前,梨兰眉开眼笑留下衣裳回去复命,殷道衡拿起公文,悄悄心猿意马。
各怀鬼胎的三人,心情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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