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楼空。
看着信封上熟悉的笔迹,习惯上扬的笔锋像极了那位便宜师兄勾起的唇角,透着浓浓的嘲讽意味。
殷道衡深深呼吸,半天才压下胸膛的怒火,吩咐乐山调府兵各自归位。
信没急着拆,他需要冷静一会儿,仔细想想某些问题:这些天云和总往花房跑,应该就是与卞修平见面……是云和想起了什么,还是卞修平告诉她了什么?
怀揣心事回到正房,云和正在尝小厨房新做的点心,见他回来眉眼带笑叫他快坐下尝尝:“梨兰管这个叫状元糕,状元爷尝尝,合不合口味?”
殷道衡看着云和的笑脸,就在舌尖的问题说不出口,只好低头尝了一口:“……酸的?”
不仅酸,而且涩,涩中透着苦,咽下之后舌尖苦的发麻。
“用来做酸角汁的酸角不好,所以是这个味道,”云和笑眯眯地说:“梨兰方才说寒窗苦读,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能吃下这又酸又苦的,那就是状元爷了。”
殷道衡淡淡瞥了一眼梨兰:“哦,是吗。梨兰姑娘好见解。”
他平时只叫梨兰,若是加上姑娘两个字便是他生气了。梨兰心虚缩回头,云和不知道他们私下的恩怨,没有放在心上,笑眯眯道:“那状元爷不吃状元糕了我让他们撤下去。”
殷道衡在她讶异的目光中又吃了一块。
酸涩味从舌尖泛开。
吃这个比醋更酸。
云和不自觉微蹙眉尖,将茶推到他手边,嗔道:“我开玩笑的,多难吃啊,我吃了一块现在嘴里还发苦,快喝口茶压一压。”
殷道衡接过来稍稍喝了一口,但他心思已经不在这上面,勉强压下去的酸涩味道又卷土重来。他不动声色按了按放在胸前的信,朝云和笑笑:“我还有些公文要看,很快回来陪公主用晚膳。”
“不急,方才在茶楼吃了许多点心,晚一点用晚膳也无妨。”
殷道衡想不出该怎么跟云和交代他围了花房又把卞修平放跑,知道纸包不住火,犹豫半天,他哑然一笑。
算了,包不住就不包了。
回到书房拆信,里面是两叠信纸,一叠平整,另一叠却像是被人揉成一团后又展开,皱巴巴的。
殷道衡面无表情在两叠信纸间踌躇片刻,猜不透卞修平想打什么哑谜。
戏弄他?
殷道衡先展开明显有问题的那叠皱巴巴的信纸,定睛一看,上面竟是云和的笔迹。
看起来像是练字或写文章丢弃的废纸,揉成一团又被人展平,上面写着:“……恭喜殷生……鹏北海,凤朝阳……十年寒窗书牢,从此可以自由了……”
“如今蟾宫折桂,家中可有为殷生相看婚事……”
“殷生可有意中人?”
“那就罢了……恕我唐突。”
最后这行字笔锋拖沓无力,软绵绵的,连框架都散了。
殷道衡反复读了几遍,霍然睁大眼睛:除去最后一句,这就是琼林宴上云和对他说的话!
他连忙将另几张发皱的信纸展开,上面都是云和的笔迹,将这几段话删删改改,还写着若是他怎么回她要怎么问。有一张整页纸都是云和在斟酌如何问他愿不愿意娶公主、如何问如何答的演练。
殷道衡怔怔看着,心中有一个念头渐渐凝实,他整个人似是都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欣喜若狂,一半不敢置信。
将几张纸翻来翻去,直到再也翻不出什么信息,殷道衡珍重地将它们捋平,用书本压好,展开另一叠平整如新的信纸。
卞修平的字迹好像也没那么碍眼了。
“师弟见字……”
殷道衡一目十行跳过他连篇的废话,直奔自己想看的内容:“……这些纸是我偷偷藏下的,你不要让她知道,不然她会杀了我的。她一直以为你不记得她——这不能怪我,是你自己嘴硬否认,我想帮你说话,可那时已经是琼林宴前夕了。”
“我曾问她为何不直接向太后请旨,皇上太后不会不允。但她断然拒绝,坚持一定要问过你愿意与否才能告知太后。她说你被尊祖父逼迫读书,十年如一日寒窗苦读只为跳出这个囚牢,她怎么能用身份逼你再入藩篱。”
卞修平字里行间都透露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感叹:“幸亏你当初没有矜持,当时但凡你退一步,她此生都不会再开口。”
“不过我想,你也没有想过矜持吧。
“对吧,夙愿得偿的感觉如何,驸马爷?”
殷道衡将纸页叩到桌面上,决定饶这厮一命。
夜幕降临,烛火通明,廊下荼蘼繁花在风中交换切切词句,热闹非凡。
顺游廊回到正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驱虫烟气,云和靠在窗边看书,影子映在窗纸上,长长摇摇。殷道衡想起那句“十年寒窗书牢终得自由”,忍不住红了眼睛。
惟愿良宵能与君同,九州五湖四海风月花语,皆入寸尺怀中。
“驸马回来了?摆饭吧。”
殷道衡没说话,俯身拥住云和,偏首吻她小巧的耳珠。
“驸,驸马?”
梨兰原拿着香料匣子,见此情景猛地合上塞进杏儿手里,招呼屋中众人轻手轻脚退出去。
才得罪了驸马,还是长点眼色吧。
云和懵懵被他抱着,耳畔是他沉沉的呼吸声,烫得她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待屋中人都退下,云和才伸手轻轻推他,似嗔似怨道:“驸马这是做什么……”
没能推开人,反而更贴紧几分,夏季衣裳单薄,男人皮肤的热度传过来,让人手足无措。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沉默半晌,云和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搂住殷道衡的脖子,“谁惹驸马伤心了吗?”
“没有,”他终于回答:“臣心情很好,只是有些遗憾。”
驸马自称又变成了臣,云和隐约察觉这种变化的原因总是与她有关,“遗憾?”
“遗憾臣现在的心情,不能说与现在的公主听,”殷道衡笑道:“等公主想起从前的事了,臣有些话想问公主,又或者,公主现在就能给臣答案?”
措手不及。
云和微滞,察觉她的反应,殷道衡心情颇好地在她颈边蹭了蹭:“公主这样的反应,是知道臣想要问什么?”
云和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公主不想说,那臣换个问法。公主这些天往花房去得勤,是去赏花呢,还是……和什么人会面呢?”
“驸马怎么……嘶。”云和没有防备,捂住脖颈震惊地看向男人:他咬了她一口!
殷道衡盯着眼前细细一截白皙的脖颈,他没太用力,只留下浅浅一个牙印,泛起粉盈盈的红。或许是震惊,或许是心虚,或许是被他先发制人模糊重点的手段蒙住,或许是在琢磨反击之策,近在咫尺的侧颜看上去乖巧又无辜。
这是成婚以来,他做过的最大胆的事了。
也只能如此了。
冲动过后,炽热的温度从天灵盖向下蔓延开,心跳声震耳欲聋穿透耳边不停的嗡鸣声,让他几乎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殷道衡松开手想要后退:“总之等公主恢复记忆以后……”
云和突然拽住他的前襟,踮脚直直向他撞了过来。
鼻子相撞,来不及吃痛,唇上忽得落了温热的触感。大脑来不及存储这一吻柔软的记忆,云和启唇,泄愤一样咬向他。
唇齿相依,云和喃喃道:“驸马想听什么?我现在就告诉驸马好了。”
反击。
殷道衡盯着眼前人的面庞,发亮的杏眼,思绪几乎凝固,下意识退了一步:“不,不,不是……”
他只撤了半步,云和立刻跟上前:“不是什么?驸马问我啊。”
“不,我……”殷道衡忍不住再退一步,再退一步。
“驸马问啊,不问吗?那我要问了。”云和步步紧逼,瞄准方才被她咬过的地方,再踮脚往他身上撞去。
殷道衡被什么东西一绊,重心失衡向后倒去,只来得及接住一样没有站稳的云和,搂住她的腰,跌进碧翠锦裘芙蓉帐内。
被褥很软,他摔在褥子上,云和摔在他身上。听她一声闷哼,殷道衡忙问:“公主摔疼了吗……”
余下的话隐没在她的目光中。
四目相对,殷道衡轻轻问:“公主想问我什么。”
云和扳住他的肩膀,在他身上扑腾两下往上爬,注视他的面庞,不自觉舔了舔唇。
像一个讨糖吃的小孩子,直直盯着掌柜手里的糖罐。
殷道衡也忍不住舔了舔唇。
云和俯身,殷道衡扶住她的肩膀微微抬头。
两个小孩子交换彼此的糖罐。
食髓知味。
梨兰候在屋外,屋内传来惊呼与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时杏儿不安地在门口转圈,梨兰眼皮都未抬一下,淡声道:“你若是坐不住,就去厨房让他们把菜热一下。”
杏儿捂住发红的脸颊,支吾地应了一声。
梨兰看了一眼屋门,自言自语嘟囔道:“饭还是要吃的吧。”
饭还是要吃的。
只是用膳时桌上安静极了,两人都没抬头,像是刚刚大吵过一架似的。
梨兰给两人盛了汤放下,悠悠道:“汤是刚热过的,您们晾一会再喝,免得烫。”
云和下意识掩了掩红润的嘴唇,殷道衡面不改色抬起头:“梨兰多大了,公主给她许配人家了吗?”
梨兰噎住,云和嗔她一眼,转过目光与殷道衡对视,云和抿唇笑了笑,低头喝汤。
“唔。”
“怎么了?”
“……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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