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呼啸而过,青竹香气缓缓飘散,与药香纠缠,难舍难分。
“太医说,要你帮我回忆从前的事情,最好给我看特殊意义的物件,或是去有特殊含义的地方。”云和清清淡淡地,却字字都敲在梨兰心上,“你只给我看茶盏花瓶,说这个是什么时候得到的,那个是什么时候打碎又粘起来的,看雪景看花草。”
“可这个东西,”云和扣上匣子,不轻不重的动静让梨兰手指一颤,“你从来没给我看过。”
“你还把它藏了起来,”云和手指在匣子上敲了敲,转瞬否定道:“嗯,应该不是你藏的,应该是我让你放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的。”
梨兰抿着唇,云和看着她问:“这是个对我很特殊的东西,对吧。”
回溯一个时辰,她写下那个昀字,殷道衡笑说从前被她赶出房门的趣事。
云和本就不信自己会因为一个字不顺耳便大动肝火,断定必是有前因后果让她生了无名火,而且原因不好直说,只好随便找了个理由借题发挥。
殷道衡只说了前一半,她就明白了。
“他喜欢我什么呢?”
他喜欢你的诗。
他觉得你幼时写的诗最好。
“可我现在,已经写不出诗了。”
云和想,当日将殷道衡赶出门之后,从前那个自己坐在床边,该是怎样的仓皇无措。
从前的自己有多喜欢殷道衡呢。
即使忘了记忆,忘了一切详见相识相知相处的细节,醒来见到他的第一眼,听到他的第一句话,她就再一次喜欢上了他。
而听到那句话的她,就像是是被逼一定要过河的泥菩萨,除了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往水里沉,看着自己再也撑不住泥巴外的金塑,看着金光渐渐黯淡下去,什么也做不了。
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连歇斯底里都不行。
“我该怎么办呢。”
去写诗,继续写。
“你怎么了,”云和看见郭婉怡拧眉坐在她面前,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诗,匠气,功利,媚俗,简直看不入眼。”
幸而如今她嫁了人,不必再去姑娘们的诗会花社,偶尔有宫宴游春之类的场合,她会提前准备好诗文,装作是当场所作,只为娱乐。她是长公主,太后最宠爱的女儿,皇上最敬重的姐姐,她依旧能获得满堂喝彩,即使有人说长公主不如从前,也会有人为她辩驳:是今日天气不好,景致不好,心情不好,总之不会是长公主不好。
“我写不出了,”她最终绝望地承认,“我再也写不出从前那样的诗了。”
登高跌重,即使无人真的敢上来踩她一脚,自尊与自卑也会将她打入万劫不复。
想起这些的云和问:“我为什么再也写不出诗了呢。”
无人应答她,她站在悬崖边,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回声和山谷冷冰冰的风。
蓦地,谷底的风,托送上来一股冷竹香。
云和便对小丫鬟说:“把安神香撤了吧,终日闻着烦了,还有其他香料吗。”
小丫鬟于是说,有檀香、月麟香、杜衡、甘松、苏荷、丁香、沉香,长公主是何许人也,府中香料齐全,连极珍贵的迦南香也有不少,只看云和喜欢。
云和问她:“有青竹香吗。”
小丫鬟说:“青竹是冷香,不适合焚用。您从前喜欢放在风轮里,风一吹满室生香。只是现在寒冬腊月,门窗都关着,风轮派不上用场。”
云和说:“我从前用的青竹香还有吗。”
小丫鬟说:“被梨兰姐姐搁起来了,您等等,我去找。”
云和只找到了这香末,但这香有什么特别,小丫鬟说不上来,只能问梨兰。
梨兰是个好丫头,虽然看着不太稳重,容易激动,但对云和绝对是忠心耿耿。云和没有理由怀疑她的忠心,那么她不拿出这匣显然能刺激她恢复记忆的香末的理由,就十分值得玩味了。
云和想,这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先帝在时,送您的生辰礼物,”梨兰最终还是扛不住,垂头闷闷地说了,“但这匣香末并非是普通竹香,竹子是在苏州精心挑选,千里迢迢移栽到宫中。母株用来试方,子株在温室里长到最适宜的高度便砍下制香,连续培育了四代,才制出这一匣最好的香末。”
竹香不难制,但因为竹子的品质与品种不一,制出的香味道也良莠不齐。这匣子香贵就贵在禁宫中搭建的温棚,千里迢迢运来的苏州的土、苏州的水,更贵的是,先帝亲自为这匣香赐名,在生辰那日赏赐给长公主。
这份荣宠,即使是太子也不能及。
虽然长公主与太子为一母同胞,虽然大齐立国以来从无立太女之先例,虽然……
但这世上的事,谁又敢说绝对呢。
当长公主写的第一篇国策论使得京城三月纸贵,当长公主得先帝特许出入六部畅通无阻,当长公主……
有人坐不住了。
去追究到底是哪一个人在太子耳边挑拨离间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当太子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听到长公主今日又得了陛下的称赞,长公主今日又得了陛下的赏赐;听到陛下又对太子的功课不满意,哪位阁老又在背后说太子资质平庸。当太子的耳边无处不是对长公主的称赞,对他的失望,以及一句:“其实太子已经做得不错了,但是还比不得长公主……”时。
太子早慧,却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
先帝和太后发现问题时,太子已因沉迷饮酒,伤了身子。
长公主匆匆去东宫探病,太子闻到她身上的青竹香,躺在床上紧闭着不肯睁眼。
太子是个孩子,长公主也只比太子大两岁而已。
长公主自幼不会哭,她只会去找她的老师,说自己心口喉咙都难受,该怎么办。
“项先生只给您讲了一段话,”梨兰如今想起还有些埋怨项先生,为什么总喜欢云里雾里故作神秘地旁敲侧击,让公主的心病一直遗留至今天,“项先生问您,何为竹。”
竹,经冬草也。
香山居士有言,竹本固、竹性直、竹心空、竹节贞,因以竹似贤。古今文人以竹为四君子之一。
项先生却说,竹非君子,竹本卑劣。
竹生高,易联结,如果成片的竹子生长起来,竹叶遮天蔽日,一点阳光也透不过来。竹子下生长的低矮植物见不到阳光,自然要枯死,只余喜阴耐阴植物贴地苟活,如此霸道,何以为君子。
长公主明白了。
长公主不再写政论文章,回到书斋,只写诗弄墨而已。
风月为伴,天地之间广阔无垠,万物风光无穷无尽,长公主却无处入手。
诗以寄情为上,以抒志为佳。诗词若无思想为骨架,写出来的东西,不过是胭脂浓粉罢了。
长公主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可她却“不敢”写了。
但她又不能不写。
如果她不写诗了,父皇和母后还会这么宠爱她吗。
父皇不是只有她一个女儿,几位皇妹同样姿容出众,以她为标榜,刻苦读书。她们的生母都以云和为教子范本,常道“母凭女贵”、“弟凭姊贵”,鞭策皇妹读书,欲与母后争个高低。母后出身不贵,在后宫应付一众嫔妃压力甚大。云和出色,独得圣意,连带弟弟稳坐东宫,母后因此才能在后宫睡得安稳。若云和不再出色,圣意倾斜,若是连累弟弟,母后还会温言相待吗。
想想在后宫所见几位皇妹的待遇,被父皇夸赞了,她们的生母就奖励给她们新衣裳、首饰头面。若是父皇夸奖了其他人而忽略了其中一个,被忽略的那个就会被生母责骂,甚至用板子打手心、面壁罚站、不给饭吃。
云和不想失去慈爱的父皇,不想失去温柔的母后。
那就要失去调皮可爱的弟弟吗。
她看着再次活泼起来、再次慢慢与她亲近、仍然与她打闹的弟弟,什么都不敢写了。那匣青竹香长公主再也没用过,先帝为这匣香所赐的风雅名字也再不提了,直到先帝去后,她才偶尔拿出来,放到风轮里任风缓缓地吹散,聊做轸念。
她自缚住手脚,只在几个题材上大做文章,除此之外的诸如借古讽今,谏言朝政,她都不再写了。
直到她无论如何努力,想写也再写不出了。
云和摸了摸脸,触手生凉。
不是说长公主自幼不会哭吗。
梨兰只说了项先生的话,她不想说的,不敢说的,不能说的,云和通通替她补全。
所以建昭帝来探望她,才会说不读书也好,不要再写东西了,好好休息。
好好休息。
或许弟弟的这句话,想说很久了吧。
“公主,您别难过了,”梨兰自己也红着眼睛,却忙着给云和擦泪,“都是项先生胡说的,您别当真。陛下当年只是被奸人挑唆了,先帝与陛下长谈了好多次,陛下真的没有那种心思,您别多想,都是项先生胡猜的。”
“项先生,”云和按下梨兰的手,轻声问:“我从前如何称呼他?”
“您叫他老师。”
“老师现在在何处?”
“项先生已经回乡了,”梨兰说:“您就是去为他送行,项先生走后,您就在十里亭遇刺了。“
云和为这巧合怔了怔,“老师离开前,我有向老师请教过什么吗。”
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云和以身代入,自己已经被这块心病折磨得快疯了,要开解这心病,必得去寻第一个说她有病的人。
梨兰没有说话。
云和加重了语气,“梨兰?”
梨兰抿嘴说:“您不许我跟任何人说。”
“包括我自己?”
不包括。
腊八宫宴那天,梨兰陪着云和去见项先生。项先生递给云和一本书,精瘦的老头笑呵呵地说:“为师给你开一张药方,吃了这服药,你就可以好了。”
梨兰于是知道,那本找不到了的书,其实是公主的“药”。
但是不能告诉驸马爷,因为说了那是药方,驸马必然会问公主得了什么病。
公主的心病,不能告诉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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