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的人并没有留下多少可供他们带走的东西,除了一小部分金银细软,只见得一辆小小的敞篷马车上堆满了书笺古籍。
围观人中有人不解:“这宋氏一门,怕是就此衰落了,几个弱女子,带些书有何用,不如将家里一些贵重家具带出来卖掉,好歹有条生计。”
书生却眼泛泪花:“宋老师一生著作无数,这些书堪比千金。”
人群中又是无数爆笑。
“人都要饿死了,抱着一堆破纸有何用?”
“她们宁可自己饿死,也不愿这些传世之作就此遗落,这是何等风骨?”书生握紧拳头,“你们这些人,就算不懂,也不该如此嘲弄!”
“小兄弟,你如此替他们打抱不平,有本事你倒是上去帮忙啊!”
宋家遇难,往日荣光不在,现在京城人人避之,谁还敢上去扯上半点关系。
这人如此言语相激,也是算准了这穷酸书生胆怯。
突然一阵寒风呼啸而至,乌云密密麻麻地笼罩下来,雨点刹那变重,像一只无形的巨大鼓手不断拍击着地面一切。
宋家女眷们急急忙忙地上马车,用身体作伞,将那些书本遮盖住。可惜马车太小书本又多,其中一个年纪略大的年轻女子竟不顾形象地以身体为盖,四仰八叉地平铺了上去。
卫青弦便见着那书生二话不说,将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盖在马车上。
年轻女子扭头一看,心中一喜:“袁哥哥。”
“宋佳妹妹,你快起来。”
“温听。”
少年明白她的意思,也迅速脱下了自己那身麻布衣裳。
人群中顺势走出来几个青年人,都将自己的外衣脱下丢了上去。
“多谢。”男子一一接过,将所有书籍全部罩住,可这毕竟是布料,不防水。
卫青弦的眼神四处逡巡,终于看见不远处一个卖伞的小商贩正慢悠悠走在街上,她连忙跑了过去一口气买断所有。
她脚伤未愈,差点摔倒。
“快撑着。”
看着面前的陌生女子,宋佳感激地道了声谢谢。
“不客气。”卫青弦叉着腰缓口气,拿着剩下的最后一把,递给了最前头的老妇人。
“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老妇人并没有接伞。
“她们说你们被抄家了。”卫青弦指着围观群众。
见她如此:“姑娘,你又是什么人?”
卫青弦不想透露她的真实信息,只道了一声:“无名小卒,不足挂齿。只不过见你们如此宝贝这些东西,想必十分贵重,我既然看到了,有能力帮忙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宋佳走过来做了个自我介绍:“多谢你们,还有袁哥哥,你们快走吧,我们宋家刚获罪,你们千万不要被牵连。”
书生一听涨红了脸:“宋佳妹妹,在你心中,我袁凯难道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我是老师的学生,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一众女眷居无定所。你们若是信得过我,便将我一同带走,以后替你们跑跑腿,也不会叫人轻易看轻了去。”她们一众女眷不能轻易抛头露面,尽管带着不少财富,没有一个男人,实在被人觊觎。
“袁凯。”老妇人说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们绝不能连累你,你若是有心,便待在京城求取功名,完成你老师的夙愿,这才是最重要的。”
“对啊袁哥哥,还有这位姐姐。”她看了看四周,“今日情况特殊,太后顾及名声不会做得太绝,或许不会追究今日的事情,你们都是好人,快走吧。”她再次催促,神情十分紧张。
袁凯还想说点什么。
卫青弦点点头:“知道了,后会有期。”她们不过萍水相逢,卫青弦自然不像袁凯一般。
给一行人让出道路。
袁凯又问:“师母,你们要去什么地方?”
“城外那么多村子,总有地方收留我们。”说完不再逗留,眼下已经是下午,两个时辰之后,城门关闭,她们就只能露宿街头了。
等到她们逐渐消失在视线中,男子才缓过神来,朝卫青弦二人做了个自我介绍。
“你们可知,方才是什么人家?”
虽然卫青弦方才在人群中听了个大概,但脑子还是很模糊,她一直生活在山上,对京城局势不甚了解,只隐隐猜到是个书香门第。
“清河宋氏自前朝开始生根发芽,太宗皇帝时一门三进士,其中宋林又以宋学在学界大放异彩,那时候何等光鲜。本朝虽不及那时之盛,但我的老师宋琦一直传承宋学,弟子遍布天下。只因与朝中变革派政见不同,屡遭打压。我的师兄宋洵,也正是老师的长子,前日以大和门对策抨击时政下狱,太后得知大怒,下令抄家,男子流放,女眷免罪。”
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宋兄此时如何了。”
“太后顾念祖宗家法和朝堂局势,不会要老师和宋兄性命,但他们被关进昭狱,又怎么可能过得好,恐怕不死也得脱层皮。”
“你说的昭狱是北司狱昭狱?”卫青弦脑子里闪过男子审人的瘆人情节。
袁凯颔首。
“北司狱典狱长李彻,虽出生于安国公府,却自甘堕落,沦为太后鹰爪。其人更是心狠手辣,无恶不作,落到他手上,定然是生不如死。”
卫青弦连连点头。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相处,李彻确实是毫无悬念的大魔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出身布衣,力量实在弱小,当今之计,只能联络同门,先打听老师们在狱中的情况,好叫师母那边安心。”
卫青弦和温听对视一眼。
她于李彻是无关紧要的存在,或许他不会在意她擅自逃跑。
打定了主意:“这个忙,我帮你。”
袁凯诧异:“姑娘,莫非您在北司狱有人?”
“差不多吧。”卫青弦道,“三日后正午我们还在这里汇合。”
回去的路上,卫青弦给了温听一半银子。
“你先去客栈呆几天。”李彻容不下他,她这次回去,又是有求于李彻,还是稳妥一些。
温听自然不会反驳她的安排,只是看着她的眼神十分担忧。
“姐姐,你要注意安全。”他能感觉到那个男人对卫青弦有些不同。
“我会的。”
两人在东市分开,这次没有顺风车,卫青弦只能一瘸一拐地走到目的地。
乌云在头上越聚越拢,原本在送走宋家女眷之后雨势有所收敛,眼下又不管不顾地一通乱砸。
已是黄昏,路上的商贩寥寥无几,大多数人都在赶路躲雨。
北司狱的马车缓缓驶进街道,周九掀开车帘便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大人,是卫姑娘。”
虽然那日面对卫青弦出逃李彻态度随意,但周九能明显感觉到自家大人这几天的低气压。
李彻闻言放下公文,顺着掀开的帘子看过去,便见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扶着墙壁慢慢移动着。
女子原本身体就没恢复好,大雨之中更显憔悴。
李彻目光紧锁在她身上。
周九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彻的神情。
“大人。”
李彻没有说话,周九了然,从车上拿了把伞送过去。
卫青弦抬头看到是周九,心中一喜,下意识朝他身后看去。
“大人!”她瞬间露出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提着裙摆窜到马车前,“我好想你啊。”
几日不见,女子说话越发直白,周九在身后听得心惊胆跳。
大人最不喜这样的花言巧语。
果然就见李彻本就阴郁的脸庞又黑了几分。
“上来。”
卫青弦啊了一声,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抬头对上李彻的目光,才又哦了一声。撩起灌了铅的衣摆,上车的姿势因为脚痛而显得又些扭曲。刚踏上去就感觉到胳膊一股强力,整个人刹那被拉了进去,直接撞上男子坚硬的胸脯。
她下意识用手抵住,没曾想男子直接环腰抱了过来。
纱衣被雨水冲刷,紧紧黏在身上,又遭寒风凛冽,原本冷得直哆嗦,却因为男子手掌的热量而温暖起来。
“大人,你干嘛。”卫青弦吓得六神无主。
李彻缓缓靠近,那张毫无瑕疵的俊脸仿若神明,可卫青弦知道此人心如蛇蝎。
“想来就来,想跑就跑。”他声音低沉如编钟,每一个字都产生了沉重的回响,“卫青弦,你把我这里当什么?”
感觉到脸上喷洒的热气,男子薄唇微启,两人咫尺之间。
卫青弦捏了把大腿,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大人误会了,我不过出趟门,这不是回来了嘛?”她笑得勉强,企图蒙混过关。
“我很好骗?”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在卫青弦脸上一寸寸挪动,挪到她白皙如凝脂的脖颈,再到衣服紧贴着身体勾勒出得完美曲线。
明明是十分冒犯的眼神,卫青弦却吓得一动不敢动。
男子另一只手摸到她的脖子,把玩着比划几下,又猛地用力。
言语之间如罗刹般:“你应该庆幸,你现在还活着。”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戏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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