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弦再次见到袁凯,是在昭狱的牢房里。
他们一行人被谭永抓了之后,就被送进了昭狱。卫青弦嘱咐温听守在袁凯屋内,自己独自一人来到这里。门卫认出这是几次三番跟着李彻的女子,只听她说是李大人叫她过来,也没看其他凭证,就这么把人放了进来。
这里面十分狭窄,任何一点响动都能产生无限回声,任何一点光亮都足以照亮整间屋子,所以走路毫无章法且一路提着灯笼的女子便立马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袁凯最先看清楚来人的面貌,心中一喜,又被随之而来的担忧覆盖:“卫姑娘!你怎么进来了?”这昭狱出了名的吃人,她一个弱女人匹马单刀,着实令人着急。
卫青弦指了指自己的荷包:“使了点银两。”如果让他们知道自己乘了李彻的光轻而易举就进了昭狱,恐怕自己在他们这群嫉恶如仇的赤胆书生这里也会不那么受待见了。
“你们怎么样?伤得严重吗?”他们被抓的时候免不了受打击。
“都是皮外伤。”袁凯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又从怀中掏出那张被他小心翼翼保护着的状词,“对了,卫姑娘,劳烦你把这个交给宋妹妹。”
他们今日一闹,恐怕整个京城都有所听闻,萧太后和李彻都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他并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好下场。只是这个状词上面有他们太学三十六名同窗的亲笔签名,如果他们遭遇不测,至少还有留下一份心力供做他人抗争的筹码。
说不惋惜是假的,但卫青弦改变不了他们的意志,也阻止不了李彻的报复。
只是略带遗憾地问道:“你们这样做,有想过落到此等境地吗?”
他们只是一群没有背景还要仰仗朝廷恩典的穷酸书生,在整个浩荡历史长河中甚至不会留下一个名字,却如此义无反顾地抛却过去多年的苦读,做这样以卵击石的行为。
“何止想过,就算身死,又有何妨。”男子的声音落在凝固的空气中,发出浑厚数倍的回响。
刹那间,从一旁的牢房中伸过来一只手,原来是李毅。他看着比袁凯伤得更重,瘦削的身体靠在木桩上,整个头无力地垂着,嘴里发出喘息声,那只举起的手却显得更外有力。
他们几个领头人分别被关在相连的牢房,其他的人则挤在一间牢房里。
两只满是污渍的手握在一起,无数话语无言地传递着。
袁凯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从腰间掏出一方手帕递过去:“李兄,你伤势重,要及时包扎才行。”
“多谢。”李毅也没有过多客气,他现在气虚无力,手臂上被划了一道,鲜血浸湿了衣袖,确实需要赶紧包扎。
只是这个画面一瞬间冲击了卫青弦的感官。
她猛地转身。
袁凯甚至来不及出声,女子便一股脑消失在他们视线内。
昭狱里的狱卒认得卫青弦,所以当她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也只是稍稍惊讶了一番,便有人谄媚地迎上来询问她的来意。
只见女子咳了一声,微弱的烛火映照半边脸颊,另外半边隐在灰色阴影之中。
她随意编了个理由:“大人今日忙,要我过来看看情况。”
狱卒一愣,心虚地往审讯室内瞅了瞅,正当卫青弦以为李彻就在里面,心脏跳到了嗓子眼的时候。
“这样啊。”狱卒衣袖盖上额头,“里头实在污秽,姑娘还是莫要进去了的好。”
卫青弦看了眼狱卒身后紧闭的大门,总之她的目标也不在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点点头:“宋琦的牢房在哪里?”
狱卒应了一声,还以为案件有进展,毕恭毕敬地将人带到昭狱的另外一边。这里面的布置很相似,构造却错综复杂,如果没有人带路,极可能在里面迷路。
很难想象有人要躲过所有眼线,并准确无误地找到目标杀害,还能悄无声息地全身而退。
不过这个疑惑很快被她解除。
她站在宋琦父子三人相连的牢房之外,视线在增厚的墙体之间来回徘徊。
“把门打开。”她就这么顺势的一声命令,狱卒却为了难。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是李大人的人,而且这就是一个空牢房,自己在一旁看的,出不了什么大事,于是也屁颠屁颠地开了锁。
“凶器呢?”卫青弦蹲在牢房内,弯着腰,透着那明显的人工洞,看向另一间牢房。
”这凶器已经收入大理寺存证了,大人派人查过,是京城随处可见的样式,没有什么稀奇的。”
“那伤口有检查过吗?”
对于女子的行为越发摸不着头脑,虽然这案子晾了许久,但该查的早就差了,狱卒将仵作的检验结果转述了一遍。
没中毒,没其他伤口,可以断定是死于刀伤。
“尸体在哪里?”卫青弦冷不丁的一句话冒出来。
她需要验证最后一件事情。
只是尸体过了这么久,又没有得到妥善保管,就算没被他们丢到乱葬岗,估计也是面目全非。
狱卒支支吾吾的话语也证实了她的猜想:“卫姑娘,这个,您还是问周大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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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细雨,四五月份的天气总是阴郁的,凉风习习穿堂而过,掀起男子摆动的衣角。
深红的高墙被刷成黑色,沿途的婢女伸手盖着头,也顾不得迎面路过的是何方神圣,一股脑地行了礼便作鸟兽散。
周九撑着伞:“大人,太后的意思是?”
白天京兆尹发生的事情,早就被一五一十地传到了萧易婉耳边,李彻才接手到这烫手山芋,乾清宫就传了话。
“把人放了。”李彻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周九摸不透他的心思,但想来这是太后的命令。
李彻站住脚步,深渊般的眼眸看向天空,灰色的天幕高高悬挂着,耳边响起妇人庄严的声音。
“孟获尚且七擒,一群书生,无兵无卒,不必放在眼里。”
新政改革措施越发激进,朝中反对的声音也越发激烈。在此时出现五斗米教和太学学生的反抗,似乎冥冥之中有股无形的力量在背后操纵一切,处理得稍有不慎就会让他们汇成巨大的力量,冲垮大梁国的根基。
萧易婉垂帘听政十五年,多少手段和招式都挺了过来,她绝不会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
“大人。”周九的声音。
李彻收回思绪,雨幕中红衣女人格外显眼。周九心中暗道不好,只好往前一步,隔在两人之间。
“贵妃娘娘借过。”
“阿彻。”女子急切的眼神越过周九,落在他身后的黑衣男子身上。她脸颊消瘦不少,头上的金钗步摇随之摇动。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被拦住去路。
周九明显感觉到自家主子的情绪烦躁起来,虽然对方是宫里的贵妃娘娘,也是他们李府名正言顺的大小姐,但若是惹毛了李彻,绝不会又什么好果子吃。
“阿彻,阿彻,你要救我。”李华也不管有没有外人在场,她了解李彻,见男子面无表情,她顾不得那么多了。一把掀开自己的衣袖,露出里头青紫一片的肌肤,“阿彻,你要救我。”
当今圣上常年被萧太后压制,原本温顺的性格逐渐长出暴戾和偏执,人前是人人称赞人人怜悯的皇上,人后便肆无忌惮地将怒火发泄在她这个最受宠的妃子身上。
男子的眼神在触及到女子的伤痕后有片刻的停顿,就当李华为他这片刻动容而心怀希冀之时,只听男子冰冷的声音裹挟着冷水灌入她的全身。
“借过。”
“阿彻!”女子彻底绝望了,她猛地扑过来,满身水渍染上男子的墨袍,几乎同时,男子将人推在地上。
“贵妃娘娘自重。”
“阿彻。”女子哭得狰狞,“你好狠的心啊,我是你姐姐,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看不到我的情谊,难道不能看到我救过你的份上,可怜可怜我吗!”
这是她的杀手锏,她救过李彻的命,所以她自恃李彻待她和旁人不同。
李彻冷眼看着面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子,尽管她平日表现得再端庄得体,在情绪崩溃的时候也是如此狼狈。
她错了,她不该在一个毫无感情的人面前,寻求哪怕丁点温情。
“又怎样?”三个字在李华脑海中炸开了锅,她轰隆一下愣在原地,雨水倒灌在身上,浇灭了她所有幻想。
他勾着唇角,一脸的冷酷。
周九连忙跟上自家主子的步伐,他是个局外人,从李彻当上北司狱起就跟着他。这么些年,李华总是明里暗里抓着这份恩情不放,甚至还闹出过自杀以博取眼球的损招,自家主子忍到现在已经是仁至义尽。
在北门上了马车,从里头丢出来一件衣衫,周九接过一看,可不就是大人方才身上那件。
“丢掉。”李彻不容置喙的声音刺破雨幕。
他车上时常会备上两件外衣,尽管很多时候都用不上,但仍旧是日日换新,久而久之,知道大概率用不上,便什么样式都往车上塞。
李彻看着手上一件红的一件绿的陷入了无语,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换上了那件深红色的长衫。
雨天车轮容易打滑,周九便驶得十分缓慢,等到了李彻常年栖居的宅子,已经是日暮时分。
街上灯光暗淡,只看到大门口蹲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听到了马车的声音就立马站了起来。
女子一把按在周九打算放下缰绳的胳膊上。
“稍等。”
然后二话不说掀开车帘。
里头的男子正在假寐,闻声掀眸,正巧对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找死?”他用惯常的语气“打了个招呼”。
卫青弦嘿嘿笑了两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彻在她这里的形象似乎不再可怕。
“大人,我有惊天发现!”她神采飞扬地坐在男子身侧,这才注意到他穿了身衣裳,有些诧异地惊叹出声,“您穿红色好看的紧!”
没功夫应和她的奉承话:“你去了昭狱?”来的路上,暗卫将女子的行踪汇报给了他。
卫青弦一愣:“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府里,也不在昭狱,明显刚刚回来,怎么清楚她的行踪。
“大人,你派人跟踪我?”
李彻给了她一个“你想多了”的眼神:“任何人进入昭狱,我都会知道。”
卫青弦哦了一声,也越发肯定在这样的天罗地网之下,没有人能脱离李彻的视线行凶杀人。
“大人,宋琦的案子,你进展如何啊?”卫青弦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似乎下一秒就要将自己的发现和盘托出。
李彻一眼将她看穿:“系自杀,结案了。”
卫青弦:?
她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她都是无意间看到袁凯和李毅传递手帕,才突然想到有这种可能。只是宋琦三人的牢房太厚,只能挖洞才能实现交接。
“刀伤的位置。”李彻?了她一眼。
卫青弦茅塞顿开:“我知道了。”虽然他们可能提前商议了用自杀伪装成他杀,但毕竟不是出自一人之手,就算都捅在心脏的位置,其实只要仔细分辨,还是能够看出明显的不同。
“大人,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朝廷之上党政不断,如今已经到了水生火热的境地,新政受太后支持,改革派势力庞大。作为新政的逆流,与其被流放消逝在人们记忆中,倒不如最后拼一把扭转局势。”
官场如战场,势力盘根错节,局势瞬息万变。
当他们踏入这你我活的斗兽场,便再也没有办法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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