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窗户半开着,聂蕊站在院子里,抬眼便能瞧见屋内的情形。一袭鸦青色长衫的少年顾不得擦拭额角的汗,埋头在写着老师布置的课业,旁边人不停给他打扇。
奈何空气燥热得厉害,扇出的风也是烫的,主仆二人依旧被汗水湿了衣衫。
“吉祥,你去歇着吧。” 晏朔的语气中透着一丝无奈,“不用再扇了。”
“公子,您后背的衣衫都湿透了。” 吉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劝说道,“您不如等到晚上再写?这般天气,估计晚上会凉快些许。”
“总归都是一样的。” 晏朔一边回应着,余光却瞥见了院子中的聂蕊,他的身子微微一愣,手下意识地一颤,慌乱之中放下笔,径直朝着外面走去。
墨迹晕染,罪魁祸首头也不回。
吉祥见状,惊呼道:“公子,您的文章怕是得重写了!”
身后的呼喊声,晏朔仿若未曾听见。
灼热的太阳将呼吸都烤的焦热,他快步走出房门,没走几步,汗水便从额角滑落。想到自己汗湿的衣衫,他的脚步猛地顿住,没有再向前靠近。
“公主。”
聂蕊今日穿了身水蓝色软烟罗的月华裙,映着身后碧绿的竹林在这炎炎夏日,自有一股清凉之感。她迈步,“你的脸还不能晒,进屋吧。”
“是。”
晏朔瞧见思谨手中提着的食盒,眼神微微一暗,随后跟着聂蕊走进了书房。一旁的吉祥极有眼色,与思谨一同退了下去。
天气热,虽说这书房四周被竹林环绕,可到了夏季,却依旧如同一间不透气的蒸笼。
“这么热,能学得进去吗?”
聂蕊打量了一圈,虽然晏朔每天都会给她请安,但这是晏朔读书以来,她第一次过来他的书房。
“学得进去,” 晏朔应道,“并不是太热。”
瞧了眼他汗湿眉眼,聂蕊不可置否。
她踱步至书案旁,罕见地愣住了。她知道晏朔的字写得不好看,可眼前这字…… 实在是丑到了极点!
白净的宣纸上,那本就丑极了恨不得撞柱自尽的字旁边,竟还有一团未晕开的浓墨,简直惨不忍睹。
晏朔慌忙上前,想在遮掩已来不及,他忍不住握紧指节:“奴太过愚笨……”
他深知自己的字丑陋,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可被聂蕊亲眼瞧见,又是另一番感受。以往被夫子和吉祥看到时,他并未有过多的感觉,然而此刻,却恨不得将这些字全都藏起来。
“你练的是什么字?”聂蕊拿着晏朔写的字问道。
热气直往头顶冲,晏朔的声音轻得如同蚊蝇:“奴平日练的是,馆阁体。”
以华美正雅、圆融著称的馆阁体?
聂蕊转过头,再次审视了一眼那字迹,实在难以看出与馆阁体有什么关联。
这字,仅仅只能勉强辨认出所写的内容罢了。不过奇妙的是,聂蕊竟能从其中感受到晏朔是真心想要写好,却力不从心的无奈……
与馆阁体相比,虽说谈不上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八万八千里的差距,聂蕊觉得还是有的。
可事已至此,又能再说些什么呢?聂蕊瞥了一眼身旁那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晏朔,顿了顿,出言安慰道:“丑也正常,多练练,总会有进步的。”
公主这是在安慰他,只是让他勤加练习,并无嫌弃之意。
一抹红晕从晏朔的脖颈蔓延至耳廓,他望向聂蕊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光亮,“是。”
已经解除禁言的520傻了,可聂蕊丝毫不觉得自己安慰人的话奇怪。它忙看晏朔,晏朔竟真是被她安慰到了!520自闭,520陷入沉默!
其实晏朔并非愚笨之人,相反,他聪慧过人。如今有了老师教导,经过汇总分析后,他在学习上一点即通,甚至还能举一反三。教导他的老师为人严谨,却也多次在聂蕊面前夸赞他。当然,也不止一次提及他的字丑,即便练习多日,亦毫无长进。
房间太热,短短一会儿聂蕊额上已经浮上一层细汗,练字需得心平气和,她当即吩咐人送了冰来。
书房内放置了冰块后,热气渐渐消散。
待晏朔听到聂蕊嘱咐日后书房里的冰不能断时,他忍不住出声拒绝。
“字写不好是奴愚笨所致,与其他并无关联。”
晏朔深知自己的斤两,字丑是自身的问题,与天气无关。若书房里放了冰,字依旧写不好,那该如何是好?倒不如不用,如此也可避免浪费。
“字写得好不好是一回事。”
聂蕊转身,抬手用手中的笔杆轻轻点了点他汗湿的额间,“天气这么热,冰是要用的。”
绵密的眼睫翕动,晏朔放轻呼吸,“多谢公主,”
“咦,你脸上的疤好似真的淡了些。” 笔杆停留在晏朔的脸侧,聂蕊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惊奇,她忍不住凑近了些。
之前那道极为明显的疤痕,边缘处已经开始淡化,细长而锐利的疤痕走向也变得和缓起来,果真淡化不少,这玉颜膏还真不是夸大其词。
她猛地凑近,晏朔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他垂下眼眸,望着聂蕊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眸,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过了片刻,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奴一直依照公主所言,好好涂抹药膏。”
“不错。” 聂蕊退了回去,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向来喜欢听话的人。
她又道:“冰没了就让人送,写字是写字,这是不相干的两码事。”
瞥了眼他发红的耳廓,聂蕊弯起眼:“你继续写,本宫看看你是怎么运笔的。”
“是。”晏朔面颊上泛起些许红晕,轻声应道。
面前摆放着上好的宣纸,可那往日在手中极为轻巧的笔,此刻却仿佛有千斤重。晏朔紧握着笔杆,蘸了墨水的笔尖迟迟未能落下。
浓墨揉成一团说不清的心事,从笔尖划落‘啪一声’砸在平整如雪的宣纸上,墨迹晕染瞬间糊出块墨渍。
晏朔的身子僵住,抿了抿下唇:“奴并非故意的。”
聂蕊并未言语,晏朔低着头再次蘸取墨水,还未落笔,聂蕊已然上前,握住了他写字的那只手。
纤细而洁白的手覆在一只满是伤痕的手上,晏朔大脑空白,只觉得多瞧一眼都觉得自惭形秽。
耳边呼吸湿热,浓郁的兰花香里和着一股清淡的花香,恍惚间有种摄人的醉意,晏朔心跳忍不住加速。
掌势的手有些控不住方向,聂蕊皱了下眉,“别急,写字要悬腕沉力凌空取势,不要用蛮力。”
“是。”
晏朔回过神来,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温度,他强忍着麻意,将身子微微前倾,手指微微颤动,粗糙的关节在聂蕊的掌心稍稍偏移。
蘸着墨的笔径直在纸上落下,重重地划过,洇出一团浓黑的笔画。
晏朔僵住,知道是他的缘故一时不敢动作。
初时被带着练字时,总是掌控不住自己掌握方向。聂蕊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她扫了眼眼前人通红的耳垂,声音带着些笑:“没事,再来。”
晏朔心中一松,放开了对右手的掌控。他不知自己写了些什么,待回过神时,只听到耳畔传来一声 “好了”。
低头望去,“晏朔” 二字,已然跃然于纸上。
虽笔锋锐利,却并无馆阁体的圆融之美,而是自有锋芒。
身后那股清香温热的气息退去,晏朔的眸子微微黯淡了些许。
“您写得真好。” 他偏头看向近在咫尺的聂蕊。
“哇,宿主,您好厉害啊,毛笔字都会写!”520紧跟其后,送上一连串的马屁。
对于520的夸赞,聂蕊只当没听到的同时,再次确定了520的水。毛笔也是她自小学的东西了,520却不知道,就这还说对她了解。
两张纸上的字迹,对比鲜明。晏朔捏着笔杆,心中颇有些不知所措之感。
两张纸上的字迹,对比实在是鲜明。晏朔捏着笔杆,颇有些不知道从何下手之感。
看着他这幅模样,聂蕊想起一个练习毛笔字的法子。
“寻把刻刀,平日里用它来刻字锻炼腕力,只要勤加练习,用不了多久,你的字定会长进。”
说完这番话,聂蕊的神色微微一怔,脸上的神情变得淡漠了些,已然没有了继续待下去的心思。又叮嘱了几句后,便带着思谨离开了。
吉祥拿着扇子走进门来,被屋内的凉气一激,轻快地吸了口气,他欣喜地说道:“公子,这可是小的第一次享用冰块呢!公主对您可真好!”
“公主心善。” 晏朔的唇角浮现出一抹微小的弧度,他缓缓照着聂蕊的字落笔。
吉祥一脸不赞同地说道:“公子,不瞒您说,小的是从京城跟过来的,也算是公主府里的老人了。除了那位谢公子,小的还从未见过谁能有这般待遇呢。”
晏朔脸上的笑意隐去,垂眸不语。
房间内陷入了寂静,那原本令人渴求的凉意此刻却透着一丝寒意,顺着脊背一点点往脑门上蔓延。吉祥猛地惊觉自己多嘴说错了话,神色变得有些不安。
“谢公子那般人物,自是旁人难以企及的。”
晏朔轻声说道,“若是一会儿得空,帮我寻一把刻刀吧?公主让我多练练腕力。”
吉祥松了一口气,连忙应是。
*
520刚刚试探性地说了一句话,聂蕊并未理会它,它却又觉得自己行了。被多次禁言,显然依旧没能学会察言观色。
“宿主,您这个法子管用吗?您用过吗?真的能迅速见效吗?如果不管用怎么办?”
“没有要是,你还是不要说话的好。”
回到住处,聂蕊洗了把脸换了身轻薄的罗衣后,便上了床。
“宿主您怎么了?”
聂蕊躺在床上,闭目不语。
“宿主,您不开心吗?”520细声细气地问道,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任务完成后,我真的可以实现一个愿望吗?” 聂蕊眉头紧锁,带着一丝不确定轻声呢喃。
“可以的噢,宿主,您要相信520呀。”520声音笃定。
“这就好。”她似是累极了,眉头松了点,慢慢睡去。
520乖觉静声。
*
青砖绿瓦的古朴院子里,幽静安然。
一个扎着花苞头的小姑娘,拿着一个小号捕鱼网趴在池子边,眼睛紧紧盯着池中时而浮现的锦鲤。不远处,半人高的石桌旁,站着一位俊秀的小少年。他手握一把半旧的刻刀,悬着腕,全神贯注地雕刻着手中的黄玉。
“哥哥。”小姑娘回过头喊了一声,婴儿肥的脸颊肉嘟嘟的,很是可爱。
“怎么了?”小少年没有抬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玉石雕刻。
见此情形,小姑娘瘪了瘪嘴,眼眶瞬间红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没哭也没回小少年的话,气呼呼地转过头,伸手抓了一把鱼食,用力洒向池中。
一瞬间,原本安静的池子变得热闹非凡。各色鱼儿纷纷浮上水面,很快便将鱼食争抢一空,池子又恢复了平静。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晃了晃手中空荡荡的捕鱼网,泪珠子直接落了下来。小小的肩膀微微颤动,却未发出一丝声响。最后似是气不过,她将所有的鱼食一股脑儿地洒进了池中。
只是池子里的锦鲤这些日子见变聪明了,哪怕她洒了很多鱼食,也不上她的当。她小脚用力蹬着青石砖,使劲想把胳膊伸长,试图将手中的捕鱼网伸得更远些。
前方那条红色的锦鲤对周围晃动的水波视而不见,要在往前一点,就能抓到它了。
可不管怎么努力就是够不到,小姑娘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小少年,张嘴想喊却又没有喊出声,最后含着泪珠又把头转了回去。
那条红色锦鲤并未游走,依旧在她附近。
小姑娘手松开了些许,身子往前探了探,快了。
扑通一声响,不远处拿着刻刀的小少年抬起头,池边空无一人。他煞白着脸快速跑到池边,神色一凛毫无犹豫跳了下去。
晚膳时分,思谨走进屋子,发现聂蕊已然入睡,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将她叫醒。
正欲退下,听到声极轻的呓语。
“哥哥。”
思谨讶异回头看去,床上的紧闭双眼的人眼睫湿润。
公主,这是想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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