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谢云晗的到来,聂蕊并不意外。
这些时日,她在他面前频繁提到晏朔。虽说谢云晗对晏朔的作用一清二楚,哪怕心中并不在意,也是有了些许印象。今天回来的时候,聂蕊有意提及,又把字帖故意忘了。多日积攒的好奇,有了这恰当的由头,一切自是水到渠成。
谢云晗总会来的,哪怕他不喜欢聂蕊。也把她当做妹妹,不是吗?
“云晗哥哥?”聂蕊闻声抬头,惊讶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说话间,她刚准备松开握着晏朔写字的那只手,可在目光触及他身旁的谢明时,动作却猛地僵住,硬生生地收了回来,她的手仍然覆在晏朔手上。
“你怎么来了?”
想要离开的迫切,从看到谢云晗的那一刻起就隐隐欲动。此刻这余下的姿态,再无先前的亲昵,反倒因距离相近,而透出一股刻意为之的生硬。
晏朔在聂蕊脸上,看到一种以往他从没有见过的神情。溢之言表期盼的欢喜从那人出现起,那双莹润的杏眸满是装不下别人的专注。
好希望,好希望这样的神情,是因为他。
心脏恍若被透明的丝线缠绕收紧,晏朔微微蜷曲手指,缓慢收回视线,轻轻抬眼。
昏沉的天光下,青绿的竹林透着一股幽幽的迫人暗色。谢云晗身着象牙白素面缂丝直裰,身姿挺拔容仪俊爽,静静站着便是一副飒然姿态
“自是来为你送字帖。”他噙着抹浅笑缓缓走近,在距窗口两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哦。”聂蕊干巴巴应了一声,手却依旧按压在晏朔手上,未曾松开分毫。
谢云晗面上的笑意微微淡去些许,这才将目光投注到晏朔身上。这个近来频繁在聂蕊口中出现,被她用以吸引自己注意的人。
少年白玉般的脸颊一侧,有着道极为醒目的疤痕。此刻,他眼睫低垂,安静地凝视着眼前的桌面,仿若并未留意到他的到来。瞧着倒是一副平庸老实的模样,谢云晗的目光在晏朔身上短暂停留数秒后,掠过桌案上那尚算不得上乘的字迹。
只是,当真如此吗?
回想到刚刚他那紧紧盯着聂蕊的眼神,就在谢云晗不动声色收回打量的视线时,眼神骤然一凝。
书案里侧被人用来练习刻字的黄玉上,其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刻痕,所刻之字尽是“蕊”。
谢云晗顿了顿,以一副玩笑口吻看向晏朔,对着聂蕊问道:“这就是你养的小奴?”
轻飘飘的语气,没什么重量。以往比这些难听百倍的话,晏朔都听过。何况这也不算是什么辱骂,只是单纯的一句询问罢了,况且这本是事实。
只是或许因说话的人,语气中含了些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与随意,让晏朔一时不太适应罢了。
两人目光在半空交汇,谢云晗神色淡然,并无其他意味。他自是知晓礼仪的,只是这礼,是施与能和他平等对话之人的,而非物件儿。
兰花香再度萦绕而来,也直至此时晏朔才发觉,他今日穿的衣衫和谢云晗极为相像,只不过于细节处有几分不同罢了。
或许在其他方面,他难与谢云晗相提并论,然而对于这张脸,晏朔向来自信,只是如今他脸上的伤势还没好……
眼角余光落到聂蕊身上,晏朔触之即收。自谢云晗出现的那刻,她便再不会分给他一分注意。如此,脸上的伤是好是坏,似乎也并无太大差别。
如此想着,晏朔心底竟涌起一丝绝望。他和谢云晗有何可比之处呢?他这身打扮,分明是公主依照谢云晗的模样安排的,一个蹩脚的赝品。
简直像是一个见了正房夫人却不知天高地厚的妾室,晏朔垂下眼,淡色薄唇无声吐出一口气。他本来就无足轻重的,如此想着渐渐平静下来。可下一刻,耳边传来的话语,使得他好不容易安抚的思绪再次紊乱。
聂蕊点了点头,见谢云晗的目光落在晏朔身上,带着几分炫耀道:“他长的好看,人也聪明。”。
为了证明她的喜爱,搭在晏朔的那只手稍稍用力,瞬间便成了十指紧紧交握的亲昵模样。她微微低下头,看着晏朔,语气是含着糖般的浓稠甜意:“我很喜欢他呢。”
晏朔不受控制的偏过头凝望着近在咫尺的人,羽翼般的眼睫轻颤,难以名状的情绪,在他的眼眸深处悄然涌动、蔓延。
恰在此时,一声惊厉的雷声裹挟着亮白的闪电轰然而过,哪怕只是一瞬,却也足以将眼前那双弯如新月,盈满笑意的杏眸照得清晰透亮。
里面有他的身影。
与此同时,聂蕊也看到寂静海面泛起层层波纹,其下仿若有潮生不绝。
站在窗外的谢云晗将一切尽收眼底,再加上此时聂蕊毫不避讳的姿态,纵使知道她说这话是为何,却还是有股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微微皱起眉头,语气带着几分不赞同:“昭昭。”
对于谢云晗来说,聂蕊是他自小看到大的妹妹。而晏朔是聂蕊近日来喜欢的玩意儿,用以消遣自是无妨。
但不能因此玩物丧志,更不能因此自降身份,而玩意儿也应该有它的自知之明。
“怎么了?”
见此,聂蕊脸上不甚聪明的闪过一丝得逞的意味,整个人愈发朝晏朔贴近。
果不其然,还是这般。谢云晗又好气又好笑,知道这又是试探,到嘴边的话只得咽下。和往常一样,他此时应该装作看不出这意外之言。
只是,倘若有人妄图借聂蕊的心思,得寸进尺呢?
视线落到晏朔脸上,谢云晗敛去笑意,此时他倒是低眉顺眼的温良模样。
哪怕仅是一瞬,谢云晗却在这个名为晏朔的小奴眼中,捕捉到了一种名为贪婪的渴求。虽不知他所求为何,但它需有自知之明。
“这人我瞧着倒是一般,”谢云晗道。
闻言,聂蕊莹润如玉的脸庞,在暗沉的光线中熠熠生辉。
可下一刹那,谢云极为随意道:“若是喜欢俊俏的小奴,不若我多给你寻上几个?”
他口中的小奴,就像此时他手里寻来的珍贵的字帖一样。哪怕并非聂蕊所用,只要她心生念想,他就会给她寻来。如此,使得这太随意的话,也带了认真的意味。
聂蕊丝毫不怀疑,只要她点头,下一瞬谢云晗就会付之行动。或许他还会探问她的喜好偏爱,亲力亲为地为她挑选。因为在他眼里,这一切不过是玩闹罢了。
她并不生气,因为随着这句话落下的同时,聂蕊清楚的听到身边这人变得急促的呼吸。
夏季衣衫单薄,她今日穿的是一身杏色的软烟罗裙。布料很是柔软轻薄,彼此相近时,那传到她肌肤之上的炽热,如失控般加速升腾的热意,令聂蕊心中欢畅。
这一瞬间,她仿佛能循着这丝热意,触摸到旁边这人那颗正被嫉妒悄然侵蚀的心脏,一点一点,愈发收紧。而她手中,正握着那丝线的另一端。
与此同时,聂蕊适时地沉下脸色,眼中迅速迅速蓄上泪意:“我就喜欢他。”
这话里的不甘与故意与谢云晗作对的意味,太过明显,在场众人皆能察觉。
空气愈发沉闷压抑,狂风将不远处的竹林吹得东倒西歪,昏黄的云层似要塌了下来。
过了片刻,谢云晗开口道:“不过随口一说,昭昭若不喜欢,我便不提就是了。”
罢了,不过是一个用以争风吃醋的小奴而已。只要他不以为意,这小奴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总归有他在旁照应,日后稍加留意便是。
如此想着,谢云晗脸上又浮现出惯有的笑容。
只是他忘了,他并不常前来聂蕊这里,甚至平日里还会千方百计地躲着她。
说送的是谢云晗,说不送的也是谢云晗。要管的是他,说不管的也是他。聂蕊自是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他,明明他只要在多说上一句,她就能看到些他也喜欢她的迹象,偏偏中途拐了弯儿。
“你又不喜欢我,凭什么管我?”众所周知的心思被猜了个透,娇柔的桃花面含着难以言说的难堪。
薄如纸张的云层被风吹破了洞,稀稀拉拉的雨滴子砸了下来。
此时思语抱着伞,匆匆跑来。看到连廊下的思谨和那个小丫鬟,以及窗外窗内的人,眼前一黑。还是没赶上吗?
她拿着伞就往窗边走,想着将功补过,没有注意到思谨的眼神。
“我自是不敢过问公主之事。” 谢云晗将手中字帖,自窗口抛入屋内书案之上,“下雨了,我便先回去了。”
落拓的背影透着几分不悦,很快便在雨幕中消逝不见。思语也终于回过神,悄悄退到思谨旁边。
倒灌似的雨水带着怒气而下,转瞬之间,书案便被飘入的雨水浸湿大半。
聂蕊松开晏朔的手,疾步走到窗边,可谢云晗已经走了。
“公主莫被淋着了,”晏朔抬步走向窗边想把窗户关上。
两人距离再次拉进,聂蕊快速往旁边挪了一步,竟是有些避讳。
飘零的雨滴狠狠砸在眼角,晏朔脚步略微一顿,将窗户合上。
窗户合上后,屋内光线转暗。潮湿气息弥漫,两人哪怕离的有几步远,却还是显得格外近,空气中水汽里流动着一种避之不及的暧昧。
片刻后,聂蕊似是觉得难以忍受,抬步就往外走。
被雨水浸湿的睫毛微微颤动,晏朔强抑胸口的闷痛开口挽留:“雨势过大,您稍候再回吧。”
说完这句话,他准备避进里间。
“不用。” 话音未落,聂蕊已然开门而出。
候在连廊里的思谨思语见门开了,立刻撑着伞迎上去,很快几人出了院子。
原本还算热闹的院子,转瞬只剩下晏朔和吉祥。
晏朔凝视院门方向,神色怔忪。
“公子,您无事吧?” 吉祥走过来小声道。
“无妨。”
吉祥放下心:“公子,您也别太在意。恕小的多嘴,那谢公子可是公主自幼喜欢的人,无人能及。因着谢公子,公主连皇上的面子都不给。以前在京都的时候,那些喜欢公主的世家子弟多了去了,公主看都没看过一眼。如今您能待公主身边,足见公主已对您颇为上心。”
“无人能及吗?” 望着绵延不绝的雨幕,晏朔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明明是在正常不过的语气,吉祥却感到股子不寒而栗的冷意。他搓了几下胳膊点头:“自是没人比得过,不过公子您也不必忧心,谢公子不喜欢公主,不然他早成驸马了。”
吉祥自是期盼晏朔过的好,他被指派来伺候晏朔,要是晏朔得公主喜欢,他也过得滋润。
“虽说公子您不及谢公子,可如今能侍奉于公主左右,您已经是头一份了!等日后您脸上的伤好了,未必不能获享更大的恩宠。您放心,小的绝对唯公子马首是瞻。只是公子,您千万别钻牛角尖,这以后的日子啊好着呢。等日后回了京都……”
吉祥的话太多了些,就跟这雨似的,打开了个缝便哗啦啦倾斜而下。全然不顾晏朔是否想听,似是憋了许久要一下说个痛快。
而这些话对于晏朔来说,他听了后应该高兴或是安心的。毕竟他哪能跟公主心尖上的谢公子比,况且公主今日表明只要他一个小奴。
他理当知足。
手心被掐得隐隐作痛,晏朔缓缓吐出一口气,呼吸间那细密的雨汽扑面而来,竟有几分难以喘息。
雨水四溅,很快晏朔的衣摆便被打湿大半。
吉祥劝道:“公子先回屋吧,您的衣服都湿了。”
想到那张凌乱的书案,晏朔摇头:“我想回去。”
大雨瓢泼,左右夏日的雨带着热气儿不冷,淋上一遭也没什么事。想到那刚刚表完的衷心,吉祥咬咬牙:“那小的回去取伞,劳烦公子等会儿。"
晏朔本想淋雨回去,只是无力的雨水借风势颇带劲道,吱呀一声响,在这嘈杂的雨声中依旧清晰可闻。
循声望去,那间曾被思语叮嘱不可擅入的书房,今日不知为何没上锁,此刻被风刮得半开。可惜往日里来打扫的丫鬟都是早上,今日是不会来了。
而吉祥没发现这点,他只顾着看着外面的雨势。
“劳烦你跑一趟了。”晏朔语气平静。
“公子客气了,这是小的分内之事。”得到这句话,吉祥下一瞬便冲入雨中。
那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门,在被风彻底吹开的前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扶住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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