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夏雨急骤,闷雷滚滚,泼下好一场大雨。今晨蕉叶滴翠,石阶泛光,一霎清凉总算偷换了多日的暑气。
温禾没睡好,因着雷声,翻来覆去一整夜。边上的人倒是睡得安稳,呼吸匀长,侧脸线条尚未褪尽年少者独有的清润,宛若春山新雪。睫毛微颤,于眼下投落蝶翼阴影,似有似无地露出易碎的透明感。
是握不住的流萤。
温禾正望着他出神,少年毫无征兆地睁开眼,潮湿的黑眸还蒙着睡意,语气懒散。
“唔……今日怎醒得这么早?”
“去找我爹吃午饭,今日你自己吃吧,不用等我回来。”
温禾赤足跳下床榻,随手扯了件短衫套上,及腰青丝用红色发带草草一束。
正要推门时,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声响,少年半支身子,被褥滑至腰间。
“……那晚饭呢,还回来么?”
温禾觉得这番情形好奇怪。他们既无肌肤之亲,又无两情相悦。真要说是什么关系,可能就是单纯躺在一张床上的关系。偏偏宋默却黏人的很,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这样看来,真的像一对感情甚笃的新婚夫妻。
“不回来,你要吃什么,就跟张婆婆说一声,不用备我的!”
说罢,少女便如一只小鸟,急匆匆飞出去。
这段时间忙着刷魔头的好感度,都没怎么跟便宜爹联络联络感情。
做人可不能见色忘义,忘本啊!
温禾抱着食盒,里头装着她花一早上忙活出来的成果。卖相不大好,灰溜溜的,但闻上去味道还行,她自己没敢吃。
覃争义的书房离她住的小院不远,走一小段便到了。
无事的时候,覃争义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说是书房,其实他压根不识字,里头的书他一本都不认得。
有一回温禾忍不住问他:既然大字不识,一天到晚在书房里做甚呢?
她这样问,覃争义抬手就是一个暴栗说:你这孩子是不是笨呢!当山大王的不要排场?自然要搞个书房当会客厅,充当门面。这来来往往的人见了不得多高看咱们一眼啊!
温禾吐舌调侃:强盗扮书生。
覃争义吹胡子瞪眼,作势要揍她,连连笑骂:死孩子,看老子不揍死你!
今日不知怎的,书房大门紧闭,里头隐隐传来有人交谈的声音。
温禾想着,覃争义许是有事,便用裙摆擦擦石阶,坐在书房外慢等。
熊虎寨坐落在虎牙山顶,山风常年穿堂而过,比山下要清凉不少。但饶是如此,可眼下临近午时,日头正毒,温禾在门口等了半晌,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等到她忍不住打退堂鼓,正踌躇着要不午后再来,忽听书房内“哐当”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她不禁有些担心,连忙拍门道:“爹?”
门从内拉开,一老头面色阴沉地走出来。此人年纪约莫六十上下,身着靛青色锦缎长衫,腰间佩挂温润的羊脂玉佩,华贵非常。
在这山野寨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老头眯着三角眼将温禾上下打量一遍,甩袖从她身边掠过,鼻腔里挤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裸的瞧不起。
温禾背地里翻白眼,悄咪咪地骂:“头抬那么高,跟只大公鸡似的。神气什么呢,臭老头!”
“元宝?”
覃争义靠在椅背,脑壳突突跳。他倦怠地用粗粝的指节抵着太阳穴缓慢揉按,听到脚步声,舒展脸上的皱纹,瞬间变成慈爱的弧度,笑着问温禾:“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天怎么没有跟着那帮皮猴子出去玩?”
温禾摇头,将食盒轻轻搁在案几。掀开盖子时,今晨新蒸的米糕还冒着袅袅热气,混着桂花蜜的鲜甜在书房里漫开。
味道闻上去不错,可这卖相着实……覃争义看了一眼,嘴巴感觉苦苦的。
温禾一边摆碗筷,一边回答:“今天想陪着爹嘛,省的你一个人在里头闷得慌。”
“陪我这老头有啥意思,陪你那默哥儿去呀。”
覃争义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势,“爹跟你说噢,这男女之间,讲究个三多,就得多思多念多见面。这小子生性闷,你又是闲不住的性子,这样长此以往下去,感情就生分了,你晓得不?”
“爹!”
“得得得,不说不说。”覃争义讪笑着用筷子夹起一块米糕,故意在阳光下转了转,本该是白嫩的糕点如今蒙上一层灰泥,他明知故问,“这你做的啊?”
“天没亮我就爬起来做的!尝尝?”
温禾期冀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覃争义吞吞口水,不好拂了孩子的好意,于是把那块糕点放回碟子里,推脱道:“爹刚吃过饭,撑的很……你放着,爹到时候饿了一定吃。”
“给个面子,吃一块?”
少女主动捻起一块,送到嘴边,撒娇道:“就一口——”
俗话说,美食,讲究的是一个色香味俱全。覃争义盯着那块形状可疑的米糕,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含进嘴里,嚼吧两口。
一股诡异的味道在嘴里炸开,外皮焦硬,内里粘牙,不知放了多少糖霜,甜得齁嗓子。
他眼皮直跳,看见孩子眼巴巴的样子,又不忍心说真话使她伤心,只得闭着眼睛,假装回味,一副闷头夸奖:“嗯……味道,味道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啊,啊哈哈。”
“是还不错吧?”温禾满意地又递了一块,“好吃的话,爹你就多吃点。不够我再给你做!”
覃争义含泪又吃下一块。
突然,温禾想起方才那位目中无人的老头,问了一嘴是谁。
被米糕糊嘴,说不出话的覃争义摇头。
“不认识?不知道?还是不重要?”
总算是咽下去了,“不重要,元宝你不用放心上。”
“爹。”
温禾想起食盒是双层的,早上她还装了一碗酸梅汤进来。不过这汤不是她自个儿做的,是张婆婆每日都会熬上一些,供她和宋默避暑喝。
把汤递给覃争义,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一句:“不会是来招安的人吧?”
覃争义正要灌汤润嘴,闻言顿时变了脸色,气愤地把碗重重搁下,琥珀色甜汤溅出不少。
“是哪个混账东西把这事儿跟你说的?”
温禾也没想瞒他,老老实实说:“是姨母。姨母还让我问你招安的事来着,我给忙忘了。”
覃争义如鲠在喉,这何娘子是他妻子的亲姐姐,亦是他女儿的亲姨母。看在过世妻子的份上,他也不好向其发难,只嗫嚅道:“这事你就甭管了。”
“没谈拢?”见覃争义不吭声,温禾用肩膀轻轻撞他,“有啥不能说的,咱们不是一家人吗,还说两家话呢。”
“怎么谈?那态度那条件,是来好好谈的样子吗!”
想到方才那狗官提出的条件,覃争义就火冒三丈,嘴上开始大倒苦水:“那厮说给老子讨个骠骑将军当当……”
他冷笑一声,模仿着狗官拿腔拿调的口气:“覃寨主,这可是皇上给您的殊荣啊,您可要接住咯!”
“他娘的,他要老子做这种背信弃义的事,老子咋可能让兄弟们去充军!”
覃争义赤红着眼,转向温禾,“你听听,这是诚心诚意来招安的?这是要老子亲手把兄弟们往火坑里推!”
温禾眸光一暗,心中已然雪亮。熊虎寨的兄弟们哪个不是因为被战火逼得走投无路才上山的?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一块静谧之地,春种秋收,夜不闭户。没道理过了些年的安生日子,又愿意去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况且,用全寨老小的性命去换一顶官帽,这等买卖,血本无归。
覃争义做不出来这档子无耻的事。
“爹,咱不投诚。什么骠骑将军,谁稀罕呀。也就听起来威风,实际上还不是要听那些狗官差遣?”
“是,咱不稀罕!有本事他们就攻上山来,老子不怕他们!”
虎牙山易守难攻,地势险要。熊虎寨又借着地利,在险要的关卡处设置了滚木礌石。朝廷那帮酒囊饭袋不熟悉山路,没那么容易上山来。前几年就有官府派了几百精兵上山剿匪,妄想立功劳,结果在山路上折损大半,门都没摸到就灰溜溜退兵了。
温禾倒是不担心届时朝廷真来剿匪,覃争义应付的来。
这一通忙乱,害得她差点忘了来时的目的。
温禾假装无意问道:“嗯……爹,我是不是快要过生辰了?”
覃争义抬眼看了一眼,大掌抄起瓷碗仰面灌上一口,声音闷闷的。
“你这傻孩子,怎么连自己的生辰都忘了?”
温禾心虚时就爱摸鼻子,“是不是呀?这日子过得快,没注意……”
“哪能呢,还要一个月呢。”
“哦……”
还有一个月,那宋默在着急什么?还说有什么没说完的话要跟她说,什么话呀?
“咋了?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尽管跟爹说。爹等你生辰那日,给你安排的妥妥贴贴的。”
温禾摇头,这是覃元宝的生辰,不是她的。她已经占据她的身体,怎么好意思再占据她的生辰。她还是得找个机会,和覃争义说清楚,然后跟宋默一起去栖云山。
“我没什么想要的,爹你不用费心。”
[垂耳兔头]下一章是小番外,是if线的,大家有兴趣就看看好啦~不影响正文内容!!![星星眼][亲亲][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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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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