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耳再次醒来是在家里。他感觉身上有些酸痛，尤其是后脑，有很明显的钝痛感，四肢也有些无力，连从床上坐起来都没办法。

又躺了会，等到无力的感觉稍微淡去些后，他撑着床坐直身子，用手摸了摸脑袋后面——似乎有个大包，难怪这么痛。

可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不是在海边等阿阮吗，怎么会在家里？

“阿阮……”提到这个名字，他的心里就暖暖的，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但他今晚没见到阿阮，不知道阿阮怎么样了，会不会还在等他？夜晚的海边很冷，会不会着凉？

他忍不住又有些担心，想去海边看看。但一打开门，却意外地发现了没有出去喝酒的邱爸。

“爸爸。”邱耳唤了声。

“感觉怎么样？难受吗？”邱爸看见他醒了，连忙站起来，满脸担忧地问道。

“还好。”邱耳摇摇头，说出来了心里的疑惑，“但是我为什么会在家里？”

“你晕倒了，我在海边发现了你，就把你带回来了。”邱爸不动声色地撒了个谎

邱耳虽然还是有些疑惑，但也没多想，他现在正急着去海边确认阿阮还在不在。

“我出去一趟。”他说着，快步朝门口走去。

“去哪？”这个时候出去，多半是要去海边。邱爸皱起了眉，想要拦住邱耳，但是邱耳一溜烟就不见了。

看着敞开的大门，邱爸叹了口气，颓然地靠在椅背上，用双手捂住了脸。

“美乐……”他低声呢喃着，又陷入无尽的悲伤。

美乐是邱耳的妈妈，在邱耳小时候，他们一家三口经常一起出海玩。

但是有一次，邱耳在玩耍时不小心从船上跌落，美乐见状立即跳了下去。

其实美乐的水性是不如他好的，但是当时起了风，他正忙着收帆，只能看着美乐下水去救孩子。

就在美乐好不容易抱着孩子浮出水面准备上船时，一阵风浪袭来，他在颠簸的船只中猛地摔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美乐和孩子再一次被海水淹没。

就在他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两人，正准备跳下去一了了之时，一只有着美丽的金色鱼尾的人鱼托着邱耳浮出了海面，将邱耳还给了他，随后又消失在海里。

他甚至连人鱼的样貌都没看清，只记住了那金色的尾巴。

海边的夜晚温度比较低，还经常吹风，但邱耳全力奔跑着，一点也不觉得冷。

他一口气跑到平时见面的地方，一边用视线四处寻找，一边大口喘着气。

但四周什么也没有。

大概是回去了吧。他略感失望地想到。

正准备往回走时，他忽然察觉到这里的铁锈味格外的重。虽然平时因为捕鱼，空气中也会有铁锈味混杂着鱼腥味，但今天的铁锈味比平时还要浓。

借着月光，他发现沙地上有一片沙子呈现出暗红色——这是血液浸湿沙子干透后的颜色。走近了些，地上还散落着一些破烂的渔网，在月光下闪着零碎的光，就像是有什么……

他蹲下去，看清渔网上的东西后却像被什么重击了一样，脑子一片空白——

被血液染色了的渔网上有一些指甲盖大小的金色的鳞片，被血液染透后呈现出很深的橘红色，已失去了原来的光彩，而没有被染透的地方则在月光泛着光——这不是鱼的鳞片，更像是人鱼的鳞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邱耳渐渐回过神来，却不敢想这鳞片是属于谁的。可联想到醒来时身上和脑后莫名的疼痛，以及邱爸有些奇怪的模样，就算他不愿去想，那真相也自然地呈现在了脑海里。

他突然有种被人攥住了脖颈的感觉，又像是被一只手破开胸膛捏住了心脏，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对了，回去问问爸爸，他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邱耳呢喃着，猛地站起来要往回跑，却被脚下的沙子绊了一下，一头栽进了沙堆里。

也许是这一下摔得太狠，他懵了一瞬，就这么在沙堆里趴了几秒，才蓦地想起来自己要干什么，连忙挣扎着爬起来，吐掉满嘴沙子，又跌跌撞撞地往来时的方向跑去。

一打开门，邱爸果然没睡。他坐在先前那张椅子上，痛苦又后悔地看着自己。

看到邱爸这副模样，邱耳的心已经沉了下去。他颤抖着唇，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邱爸叹一口气，先开口道：“对不起，邱耳。如果我没有去喝酒、没有不小心说漏嘴，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是我害死了他，还害你也受了苦……”他说完，又双手用力地搓了搓脸，将整张脸都埋进手心里。

邱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从不知道自己的爸爸竟然一直知道阿阮的事情。

“难怪……难怪……”他回想起之前有一段时间，阿阮总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而自己却一点也没察觉。原来那不是阿阮的错觉，只是没想到那个人会是自己的爸爸。

“是你跟踪我？！”他大声质问起邱爸，像只被惹恼了的小狮子，似乎再有一丝不快就会马上扑上去大咬一口。

“对不起……”邱爸却只是道着歉，什么也没解释。他知道现在解释什么也没有用了，毕竟这些都是既定的事实。

邱耳气极了，他瞪着邱爸，用力喘着气，脑子都变得混沌起来。他想破口大骂，想摔毁所有的东西，想将这些怒气都发泄出来，但他什么也没做，最后只是摔门而去。

“邱耳！”邱爸想要挽留，但无济于事。

夜晚的海边很冷，邱耳一口气跑回和阿阮见面的地方，望着无边无际的海洋，任由寒冷的海风吹着自己的面颊。

浓重的铁锈味和鱼腥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不太好受，特别是知道这是阿阮的血后，他忍不住想吐。

“阿阮、阿阮……”他叫着阿阮的名字，忽然跪倒在地上，“哇”地一口吐了出来，但因为昏迷期间什么也没吃，所以只有苦水。

伴随着从喉咙涌上来的酸苦味的还有眼泪，他突然控制不住自己，泪水不停地涌出来，又滴落在地上，很快便将一小块沙地浸湿。

哭到一半，他又忍不住吐了一次，但这次连苦水也没吐出来，只是不停地咳着。

咳着咳着，他猛地捶了下地，软软的沙子捶起来没有太大的感觉，他却像是气不过，又连着在地上捶了好几下，直到双臂都没有了力气，最后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他甚至还没完全弄清楚自己对阿阮的感情是什么，就这么永远地失去了爱人，失去了亲口表达爱意的机会。他很不甘心，却又没有办法。

邱爸在远处看着邱耳的样子，心里也十分不好受。美乐走后，他一个人拉扯着邱耳长大。他知道自己是个不合格的父亲——白天为了养家一直在捕鱼、卖鱼，晚上为了消解失去妻子的痛苦便去喝酒——他从没好好陪过邱耳。他也知道因为自己的原因邱耳几乎没有朋友，总是孤单一个人，但人家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自己却……

“美乐，我做错了……”他很懊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喝酒。要是从一开始就不去喝酒，会不会一切就不一样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没有去打扰邱耳，转身离开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邱耳感觉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于是侧躺在沙地上——在那片浸透了阿阮血液的暗红色沙地上，仿佛这样就能和阿阮在一起——回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

其实说到最开始，这一切都要怪自己才对。如果不是他当初太渴望朋友，缠着阿阮陪自己，那么阿阮就不会有被人发现的风险；如果又不是他当初硬要看阿阮的尾巴，那么也不会被邱爸发现，更不会被其他人知道，最后害死了阿阮。

这么想着，他只觉得这些全是自己的错。“对不起，阿阮，都怪我、都怪我……”他摩挲着从渔网上取下的鳞片，又有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

“要是你没有遇见我就好了。”他将因不停地摩挲而变得温热的鳞片紧紧攥在手心里，而后平躺着将手放在左胸心脏的位置。

月亮越升越高，温度也越降越低，四周很安静，只有海浪的声音。

看着天空上明晃晃的月亮，邱耳忍不住小声念着阿阮的名字，又哭了起来。尽管嗓子已经沙哑，眼睛也已经发痛，可眼泪却像是怎么也流不尽一样，不停地从眼角滑落。

大概是先前的一系列行为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哭着哭着，他不知不觉间又昏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邱耳被一阵歌声唤醒。

他艰难地睁开肿胀的双眼，坐直身子。

远处海天交接处泛着昏黄的光——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

歌声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听着虚无缥缈、影影绰绰，却又令人熟悉。

邱耳听了一会，忽然清醒过来。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这是阿阮的声音，这首歌也是阿阮最喜欢唱的一首歌。

以前在一起时，他最喜欢听阿阮唱歌了。阿阮的声音很清透，给人宁静又闲适的感觉。而这首歌就是阿阮唱得最多的一首歌，早已刻在了他的脑海中。

他倏地一下爬起来，强忍着眼前的阵阵发黑，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可找着找着，他却发现那声音是从海面上传来的。忽视掉眼睛的不适，他努力睁大双眼去瞧那海面上。

隐隐约约的，他看见一个人影，准确来说，是只有上半身露出海面的人影。

“阿阮？”那人影很像阿阮，他不敢相信，往前走了几步。那人影似乎也越来越近，隐约都能看见时不时露出水面的金色的鱼尾。

又离得近了些，那歌声忽然停下了。短暂的安静过后，复又想起了声音——这次是一个名字。

“邱耳——”

邱耳愣了下，整个人变得急切起来。“阿阮、阿阮！”他相信那就是他的阿阮，豁地笑起来，大步朝海边跑去——他已然忘记了阿阮已逝的事实。

“阿阮！阿阮！”他笑着、奔跑着，呈现出有些癫狂的姿态。

他脑子里只有“赶快去见阿阮”这个想法，什么也感受不到，什么也无法阻止他——

冰凉的海水没能阻止他，淹没大腿的水面也没能阻止他。他一直奔跑着、奔跑着，直到海面上再也看不见他。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远处哪里还有那半人的身影呢？

海面又重归平静，就像之前一样。

后来，人们在水里发现了邱耳的遗体。从遗体上来看，邱耳死去时并不痛苦，他甚至是微微笑着的。

邱耳不会水，也从不下水，因此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有人说是海里的人鱼来报仇，所以杀了邱耳。但真相如何，谁也不知道。

再后来，这件事流传出了不同的版本，逐渐变成了大人吓唬小孩的故事。而真相，人们从未得知，也已然淡忘。

“妈妈，明天我可以和小梅他们一起玩吗？”夜晚，临睡前的小女孩眨巴着双眼，期盼地看着自己的妈妈。

“当然可以啦。”小女孩的妈妈微笑着，揉了揉小女孩的头发，“但是不能去海边哦，海里面有妖怪，会吃人！”女人说着，模仿着妖怪的模样伸出双手，作出要吃人的动作。

“啊！”小女孩尖叫一声，吓得用被子盖住脑袋。

女人轻笑一声，隔着被子在小女孩的脸上亲了一下，“好了，该睡觉啦。”她熄灭了灯，轻轻合上了房间的门。

世界又重归于寂静，只有远处的海面上，海风和浪花唱着无人所知的悲歌。

当我把前面那篇给我朋友看过后，她们建议我写个这样的番外，于是我就这样写下了这篇。写完之后，我忽然有种这个故事终于完结了的感觉，非常感谢她们[紫心]很想知道大家的想法，所以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就请告诉我吧～[熊猫头][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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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尾声·黎明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