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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邃,烛光将厚重的窗帘映照得猩红如血。
莱昂妮享用完晚餐,抬头扫了眼墙上的挂钟,不到九点。
她娴熟地推开窗户散味,随后才懒洋洋地扣了两下房门。
链条摩擦的声音响起,两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人从外面轻手轻脚地推开一条小缝,因为门把手之间缠绕着上了锁的银链,所以即便拉开到极致,留下的缝隙也只有成年男性手掌张开的大小。
“上帝啊,我敬爱的小姐您可算是吃饱了……”凯斯特掐着嗓子,鬼鬼祟祟地撅起屁股趴在地上,从缝隙里把餐盘和刀叉掏了出来。
他借着浓重的夜色和走廊外的窗帘胆战心惊地遮掩身形,又饱受折磨地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才等到这个胃口惊人的小姑娘吃完了晚餐。
怕木板沾上油渍被人察觉,他不得不掏出自己花费了整整两个月的薪水才购置的高档丝绸衬衣,像个低贱的仆从一样用衣摆擦拭了两遍房门和地板,确保不留一丝脏污的痕迹让人察觉。
“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他神色讨好地扶了扶眼镜,低声下气地问。
“快滚。”
厚重的房门被人粗鲁地推上,一瞬间的巨力几乎撞断他的鼻梁。
凯斯特痛得眼中泛起泪花,怀里的餐盘也因此撞出声响,他不得不赶紧放下捂住鼻梁的手,转而抱紧怀里遍布油渍的餐盘。
野蛮人!
他骂了句脏话,忍气吞声地站了起来。
怕被巡视的女仆发现,他也顾不上许多了,立刻抱着餐盘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莱昂妮懒得理睬他的心理活动。
四面八方皆是古朴厚重的书柜,她跳上爬架,挑了两本明天母亲可能要考察到的,简单温习了一遍。
随后又站在书房中央空旷的地板上对着悬空的沙袋练了会搏击消耗过剩的精力。
运动后已经接近十一点,她去书房里的盥洗室内洗漱完毕,换上睡裙,抱着被褥铺在了窗前的木板上。
其实书房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木架床,但她不喜欢,她喜欢这种躺在地板上通过观景窗凝视星空的感觉。
莱昂妮躺在地上,一边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勾画天上的星星,一边在心中复盘白天的经历。
凯斯特的儿子蠢得和他如出一辙,她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女仆的手里截走了他写给大兄的信。
她甚至还模仿了大兄的笔迹在回信中赞扬了他的文笔,诱导他写下了更多“证据”,伴随着一些能证明他身份的物品一同拿到了手里,而这个蠢货不仅一无所知,还为自己得到了大兄的赏识而颇感洋洋得意。
估计等凯斯特回去少不了他一阵毒打。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当然,这样的惩罚算不得什么,只能说是个小警告。
如果直接告诉母亲的话,以母亲的性格,大概会冷冷看她一眼,先是责备她的无能,竟然跟这种货色周旋到现在。再一脚踹在凯斯特的胸口,用马鞭狠狠抽在他和那个蠢货儿子的嘴上,呵令他们将牙齿和血一起吞下去。
然后无非是再给她挑选一位新的家庭教师,让同样的戏码再度上演一遍。
在莱昂妮眼里,对比母亲的重压,凯斯特那些自以为是的刁难对她而言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的把戏,随时都可以解决,甚至体会不到丝毫跟聪明人斗智斗勇的快感。
但哪怕没有凯斯特,她依然要一刻不停地背书学习,相比之下,只是重复抄写一些没什么意思的字词,哪怕她一心多用,都能闭着眼睛搞定——这也正是她容忍凯斯特跳到现在的原因。
不过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对这种蠢货的忍耐度的确要更低一些……
即使是废物,也应该将废物的价值发挥完毕才对。
莱昂妮并不打算在短期内再次挑衅母亲的权威,所以只好去折磨她的兄长了。
再不起眼的棋子也可能成为制敌的关键,她那个眼高于顶的大兄也该为自己的傲慢吃点苦头。
况且……她已经玩腻这种小游戏了,既然已经把凯斯特一家攥在了手心,也就懒得在短时间内给自己安排一个新玩具了。
还是先凑合着废物利用吧,哪怕只是给她打打掩护也好。
母亲对她的要求越来越严苛了,其实她未必不清楚这个凯斯特的小心思,只是在考较她的手腕如何,什么时候才能解决。
不过这次她敷衍得有些明显,进度是慢了点……也不知道祸水东引到大兄身上能不能令母亲满意,可别再给她安排什么多余的课程了。
想到这里,莱昂妮又感到一阵烦躁。
她一直都明白,在公爵府,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厚厚一层面具,拜高踩低和勾心斗角都是常态,她并不畏惧,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喜欢这种博弈。她格外享受这种将面具从别人脸上剥落下来的快感,那种从洋洋自得瞬间转变为错愕惊惧的丑态比歌剧院的演出更能取悦她。
可她偶尔也会感到厌烦——这座庄园对她来说是座早已攻打下来的城池,没有半点秘密和新意可言。
实在太无趣了。
莱昂妮叹了口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翻了个身,抻长了胳膊,从书架的角落里翻出一个遍布折痕的小册子,它被人狡猾地藏在一本厚重的宗教典籍中间,从表面上看,几乎瞧不出半点端倪。
那是本封壳粗糙的童话书,看上去灰扑扑的失去了色彩,侧边用粗绳装订成册,因为时常被人翻看,页脚有些皱巴巴的,连上面的字迹和油彩都有些模糊了。
核对书目的仆从们没发现这个小册子,被她眼疾手快地藏起来了,平时她被关进书房里,临睡前总是惦记着要拿出来翻一翻。
以她的年纪来说,似乎已经过了读童话的年龄了——莱昂妮有些不确定地想,但她毕竟从小到大都没什么阅读童话故事的机会。
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已经在用便于理解的话语填鸭式地给她灌输各种知识了,等她再长大一些,闲暇时的读物就是各种天文地理,文学诗歌,甚至还要在母亲面前用自己的见解去分析复杂的政治形式。
莱昂妮并不讨厌读书,相反,她其实很享受阅读的过程,尤其是在心情不舒畅的时候,她可以甩开烦恼,一心钻到书本的字里行间去,如饥似渴地从书本里寻找知识、自由、安慰、寄托和教益——但这种兴趣一旦转化为需要反复背诵抄写的繁重功课,就会立刻让她觉得索然无味。
而像读童话这种荒废时间,毫无缘由的东西,在这座母亲执掌的城池里,是绝对禁止的。
可正因如此,躲在这个古板无趣的,像牢笼一样用作惩罚的书房里,偷偷地看“**”,更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挑战了母亲权威般的刺激与快乐——
在上流社会眼中,她的母亲蒙特夫人是个古怪又可怕的女人,这种怪异尤其展现在她与众不同的教育观念上。
一反面,在对女儿的教育与培养上,蒙特夫人是位可以被称之为冷酷独裁的“暴君”,她时常像操控木偶一样支配着女儿,让人感到一种被扼紧了喉咙的窒息与禁锢。
而另一方面,她从不在生活上对莱昂妮多加干涉,放纵她肆无忌惮的解放天性,对女儿的大吃大喝也无动于衷,要知道十岁之后的女孩子已经进入了身体发育的黄金年龄,是最恰到好处的塑形阶段,贵族女性皆以自己的腰身纤细到能围上一条窄窄的项链为荣,为了保持纤纤细腰甚至会随身携带嗅盐(防止自己因为束腰喘不上气而陷入昏厥)。
可她既不让女儿穿戴鲸骨胸衣,也不给女儿束腰,是的,她曾相当粗鲁的让试图给女儿束腰的嬷嬷滚出庄园,她甚至纵容自己的小女儿穿着男装去骑马打猎、像个皮糙肉厚的小伙子一样在草地上奔跑打滚,学习击剑和格斗。
莱昂妮有时觉得她的母亲简直像个冷酷的控制狂,有时候又觉得她其实挺纵容自己的……
母亲似乎致力于将她往首相的方向培养,疯狂压榨她的时间,恨不得她能争分夺秒立即长大,变成能文能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最好还能跟艺术家和神甫们探讨探讨美学与神学的全能淑女。但只是天文地理还好,莱昂妮实在感觉不到自己有什么艺术细胞,她讨厌弹琴跳舞,做弥撒总是敷衍了事,她也领悟不到艺术的美妙,每次被母亲强制去鉴赏那些诗歌画作,她就想睡觉。
非要说的话,她宁可多上几节剑术课来发泄剩余的精力……
而且跟那些色彩绚丽的油画与虚无缥缈的福音相比,她还是更爱看这个画面朴素,用词简单的小册子。
莱昂妮望着夜空,翻开手边的童话书,慢吞吞地摩挲着上面的彩绘。
其实蜡烛已经熄灭了,今夜月光也不是很亮,但书上每一个词,她都能不假思索地背出来。
书里提到了海……
[无边无际的海洋像蔚蓝色的宝石]
莱昂妮从没见过海,虽然她的家族以在海上掠夺财富闻名,但此刻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位出色的航海家在海上称王称霸,她被关在这里太久,像只被禁锢在金笼里的幼鹰,被四四方方的铁栅栏锁住的狮子,所以在那一刻她只能用贫瘠的想象力联想到姐姐闪闪发亮的蓝宝石项链。
所以海洋是由蓝宝石项链组成的吗,那在太阳下岂不是会闪瞎人的眼?岂不是人人都想挖一块下来。
[波光粼粼的海面下流淌着彩虹般的波光,鱼群在艳丽的珊瑚间嬉戏玩闹,寄居蟹从奇异花纹的贝壳中钻出来,热情地同绒绒的海兔低语。]
她的想象力不足以将这些画面构思出来,但海兔为什么是绒绒的?
莱昂妮只见过毛绒绒的小狗……难道海兔是海里的小狗吗?
[人鱼跃出海面,这海洋的精灵扬起美丽的鱼尾,鳞片如碎钻般闪烁,鳍翎如丝绸般荡漾]
[和缓的海风中,珊瑚与珠贝在水下摇曳,她在月下歌唱,为了倾听这歌声,飞鸟与游鱼一同驻足,贝壳开合着为她伴奏,连闪烁着萤光的水母也拱卫在她的周围,以柔软的触须伴舞]
[如同一幅梦幻的画卷,大海在她歌唱的瞬间寂静,为了倾听这歌声,过路的王子也因此坠落海洋]
[这美丽的精灵跳入海中,托起王子的身体将他带上海岸]
[英俊的王子缓缓醒来,将过路的女孩错认为救命恩人,并不知晓礁石后的人鱼为此流下了洁白的珍珠]
[她像一滴孤独的海水,悄无声息地融入这爱情的巨浪]
……
[最终,手持利刃的人鱼哭泣着将鲜血点在王子的眉心,为爱人阖上双目。
过往的爱与恨都已化作海上的泡沫,与重获新生的人鱼一起跃进寂静的海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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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典般的爱情童话。
这真的是给小孩子看的吗?
莱昂妮暂时还理解不了这些爱恨纠葛,但这并不妨碍她对人鱼感兴趣。
她从没出过门,对各种知识的了解也总是来自书本和旁人的讲述,在狭隘的天地里,似乎唯一自由的,可以得到些许喘息的时刻,就是现在这样——躺在书房的地板上,抚摸着手边的童话,在脑中天马行空地想象。
似乎一闭上眼,就能闻到咸咸的海风气息,无边无际的蓝色令人心旷神怡,海水飞溅在脸上的触感温暖又潮湿。如果躺在甲板上,会感觉到船体随着海浪一起摇晃,只要抬头就能看见铺满繁星的夜空,有经验的水手光凭天上零星几颗星子就能辨认出回家的方向。
那种充斥着神秘与未知、梦幻与自由的幻想在她的脑海中肆意组合,挥之不去,对海洋的兴趣也源自于此。
在她的想象中,无边无际的大海由无数块蓝宝石拼凑,宝石中封存着鱼虾蟹蚌,如同琥珀中凝固的虫豸,而每到夜晚,这片海洋的主人便坐在礁石上轻声歌唱,歌声像一场来自大海的美梦,借此对过路的人类编织危险的情网,蛊惑人心的微笑下是暗藏杀机的獠牙。
等“捕获”到了称心合意的猎物,海面就会哗啦一声溅起巨大的水花,波光粼粼的鱼尾一闪而过,海洋的精灵已然衔住猎物姿态优雅地游向深海。
多么阴郁、凶猛、自由又美丽的生物,神秘得令人心生向往。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鱼作为大海的象征,对年幼且极具好奇心的她来说几乎与自由划作等号。
——这种致命的吸引力一直维持到她长大。
后来她乐此不疲地穿梭各种航线,在听到各种人鱼的传闻时也总是为之驻足。
在所有的航海者之中,莱昂妮总是最兴奋的那个,对海浪和风暴的追逐似乎流淌在她的血液里。
她喜爱航海,大海的神秘与危险一如她的想象,她对海洋总是有着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与探索欲。
对她来说,航海不是简单的旅行与交易,而是一项综合了知识、技能、体力和决断力的挑战,指挥、掌舵、应对海上的恶劣天气、解决机械故障、精准导航、与海盗生死搏斗……每一次成功的航行都是个人能力的证明。
这种挑战带来的成就感与自信心是无与伦比的,不仅仅是自由、财富与权力,大海总是回馈给她同等的惊喜。
就如同此刻,她终于亲眼见到了自己向往已久的人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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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Chapter.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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