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温三岁

温玟一阵咳嗽,试图将入口的怪异胡萝卜汁吐了出去,那种可怕的味道却长久地停留在舌尖,似乎怎么也没法消除。

“——水!”温玟下意识嗫喃出声。

下一秒,那根吸管又一次被递到了温玟的唇边,伴随着一道奶声奶气的声线——

“好神奇啊!温玟阿姨喝了牛奶真的醒了哎!”

什么牛奶,明明是可恶的胡萝卜牛奶汁!

温玟下意识想要出口反驳,张唇却发不出声音。身旁的小孩似乎将加料的牛奶汁看成了水,固执地拿着吸管继续往温玟唇边戳,温玟闻着那股味就想吐,本能想要偏头躲避,虚弱的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眼皮像是坠了千斤重,光影晃动,只能隐隐绰绰看到一个穿着粉色蓬蓬裙的小身影蹲在面前——

温玟这一辈子都没这么无措过。

她吃力地开启唇瓣,几近咬牙切齿般从牙缝里再次挤出一个字:“水!”

她的挣扎并没有起到任何效用——

“温玟阿姨,”小孩再次开口时,声音听起来饱含着不解:“水不是在你嘴巴边上了吗?”

紧接着,温玟就听到了她这一辈子听过的最恐怖的声音——

“你是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没关系,”小孩恍然大悟般开口,声音饱含着同情:“我来喂你吧!”

“你好可怜,”小孩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吃力地把温玟的头抱起枕在她膝盖上,肉嘟嘟的小手碰了碰温玟的脸颊,试图掰开温玟的唇瓣:“牛奶可以顺着吸管口倒出来的,你先张嘴,啊——”

温玟想要闭紧双唇,然而她此时根本没什么力气抵抗,这小孩的力气又出离地大,纵然心中百般不愿意,还是有什么东西凑了过来,冰冷的液体濡湿了她的唇瓣……

在感觉到让人窒息的胡萝卜味道之前,惊惧交加的温玟眼前一黑,又一次晕了过去。

*

温玟没再梦见深渊。

她梦见她变成了一只兔子,一只穿着粉色蓬蓬裙的小老虎奶凶奶凶地在她面前叉着腰,一口气端出十多瓶胡萝卜汁摆在她的面前,强迫她一定要喝下去……

温玟又一次提心吊胆地醒了过来。

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亮之后,温玟发现她躺在一栋陌生的木屋之中。

木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木板床。

温玟的身体恢复了一点力气,但仅限于能睁开眼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她的身体仍旧极为难受,头疼得厉害,大概是在水里泡久了的原因,此时她的皮肤胀痛,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从皮肤底下钻出来,甚至连失去知觉的腿似乎都传来了阵阵麻痒。

庆幸的是,那个穿粉色蓬蓬裙的小孩并不在身旁。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温玟松了口气。

她是拍MV的时候意外掉在水里的。

落水的那一刹温玟的内心其实极为平静,双腿瘫痪的这几年来,她的情绪一日比一日焦躁郁窒,整个人如若深渊里的困兽,生和死对她来说其实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温玟更想要就这么死亡,毕竟死亡后她就能得到永远的宁静。

但温玟从没想过她会这么活下去——被一个小孩子救下,逼着喝她最厌恶的胡萝卜汁。

温玟一向讨厌小孩。

在她小的时候,她母亲再嫁后生的那两个孩子总是仗着年龄小,从她那里拿走她原本就没多少的东西;长大后温玟喜欢安静独处,尤其是双腿瘫痪之后,温玟越来越不喜欢接近总是哭闹不停、在她看来象征着无数意外的小孩,身边的工作人员也知道她的习惯,一向不会让孩子出现在她的面前。

被小孩救下并用胡萝卜汁饲养着生活,对温玟而言还不如让她死了来得痛快。

但如今的温玟根本没有力气,就如若砧板上的汤圆,只能任由那小孩搓圆捏扁。

心中掠过无数想法,想着难喝的胡萝卜汁,温玟头一次燃起了生的意志,闭上眼努力地积蓄着身体的力气:她需要积攒力气摆脱钳制,工作室的人估计正在焦急地四处寻找,应该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

*

“温玟阿姨……”

怕什么来什么,温玟第二天仍是被那一道熟悉到恐怖的童声喊醒的。

温玟一听到这小孩的声音就觉得头疼,想要继续装睡,然而那小孩见她没有反应,爬过来凑到了她面前看。温玟一向讨厌被人接触,小孩小小软软的手掌担忧地摸着她的脸,身上的奶香味一点点涌入温玟的鼻腔,却出人意料地并不觉得讨厌,不知怎的,温玟心中忽然就涌现了几分不自在,睁开了眼。

温玟正对上了小孩黑溜溜的眼。

——眼前的是一个穿着背带裤、带着一顶蓝色帽子的小女孩。小女孩趴在地上,脸上粘上了灰,但狼狈的模样却丝毫无损她的可爱,她歪着头惊喜地朝着温玟笑,眼睛亮闪闪的,就像是一个软软糯糯的小团子。

“温玟阿姨,你醒啦!”

小女孩高兴得笑了起来。迎着温玟忡愣的视线,自来熟地就在温玟的脸上亲了一口,丝毫没有在意温玟因为惊怔而瞪大的眼。

“我妈妈……不,我姐姐说中午要来给我送饭,所以我早上不能迟到,不然她会在老师那里挨批评的。”小女孩亲了温玟一口之后飞快地爬开了一些,从书包里献宝一般掏出了许多食物:橘子,苹果,小鱼干……最后又抠着书包带子,从书包里拿出了两盒牛奶。

“对不起啊!温玟阿姨。”小女孩绞着衣角,开口道歉:“我昨天给你喝了胡萝卜口味的牛奶。”

“姐姐原本是打算把胡萝卜牛奶给我喝的。”小女孩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解释:“我不喜欢吃胡萝卜,幼儿园的小朋友又喜欢学我,老师们很头疼,就老跟姐姐说我挑食,姐姐就在我最喜欢的牛奶里加了胡萝卜。”

“但姐姐想了想,觉得她不能这样做。她昨晚跟我道歉了,说以后她给我送饭吃,那样别的小朋友就没法学我了,老师也不会头疼了!”

“作为补偿,姐姐今天特意多给了我一瓶牛奶。”小女孩又巴巴地望了牛奶一眼,小心翼翼地将吸管插进牛奶里,放到了温玟面前。

“但昨天的牛奶是你喝的,我没有喝,所以这补偿也应该是你的……”

小女孩小嘴叭叭,一下子说了很多话,温玟还没反应过来,小女孩已经将牛奶放到了她面前。

“阿姨你喝吧!”小女孩咽了咽口水,一双圆溜溜的眼明显地写满了不舍,嘴上却催促道:“你快点喝哦,我等会还要上学。”

温玟原本是不想喝的。

她这些年来越来越挑剔,几近厌食,很少有食物能调动她的食欲。然而看着小女孩眼巴巴的表情,想起前一天小女孩莽撞喂她胡萝卜牛奶时候的模样,温玟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恶趣味——

迎着小女孩不舍的视线,温玟抿着唇小心翼翼地从吸管里吸了一口,原本做好了不好喝就吐掉的准备,然而清甜的奶味顺着味蕾传来,大概是旁边小女孩的眼神太过炽烈,温玟竟真的觉得这牛奶有些好喝。

温玟忍不住又吸了一口。

“我没骗你吧!这牛奶真的很好喝!”

看着温玟的模样,小女孩的眼睛又弯了起来。小女孩似乎很容易就感到高兴,一边喂温玟喝着牛奶,一边絮絮叨叨说着她的计划:“我妈……我姐姐不让我游泳,我昨天是偷偷跑出来的,然后我就发现了飘在水里的你。”

“我把你从水里捞了出来。但我不敢让姐姐知道我偷偷玩水的事情,这几天只能将你放在这里了。”小女孩偷偷地觑着温玟的表情,软糯糯打着商量:“等你以后身体好了,你能不能悄悄离开?我不想让姐姐知道是我救了你……”

温玟微微瞪大了眼。

这么多年来,温玟已经习惯了别人从她身上得到一些东西。小女孩救了她,温玟本能地觉得她需要付出代价并且已经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甚至觉得小女孩背后可能有成年人指使……

温玟从没想过小姑娘将她藏在木屋里是这个原因。

“你再吃点东西,中午饿了你就喝另一盒牛奶,我要放学的时候才能偷偷来看你。”

小女孩并没有注意到温玟的眼神变化,她努力地给温玟剥橘子,包子脸上满脸慎重,小拇指高高翘起,似乎生怕橘子的汁液溅到手上,费了好大劲才剥好一个橘子。

“你尝一下这个橘子,这橘子超甜超好吃!”

大概是急着上学,小女孩的投喂又重新变得粗鲁了起来。她将橘子瓣不停地往温玟口中塞,没多久就往温玟嘴里塞了半个橘子。

说来也奇怪,温玟的口味挑剔,她也没有太强的饥饿感,但大概是太久没有进食的原因,又或许是因为这些都是小女孩想吃却只能努力省下的口粮,迎着小女孩湿漉漉的眼神,温玟破天荒地吃下了小女孩塞过来的食物,不仅不觉得难吃,甚至……还有些好吃。

但没一会温玟就吃不下了。

因为吞咽食物的动作,她又一次耗光了力气,眼皮不由自主又开始打架……

小女孩发现了她的困倦,停下了投喂,又轻轻地在温玟的脸上“啵”了一口,奶声奶气地说了声“早安吻”,就背起书包蹦蹦跳跳出了门。

木门“咯吱”响了一声,慢慢合上。

叽叽喳喳的闹腾小女孩走了,周围一下子变得极为安静。

这原本是温玟已经习惯了的环境,但不知怎的,或许是周围的景象太过陌生,又或许是身体太过虚弱,昏昏沉沉间,温玟莫名地感觉到了一丝不适……

梦境颠沛,温玟久违地梦到了她一直想要遗忘的过去——

她梦到了父母离婚后那些跟着母亲的日子:脏乱的生活里充满了永远都洗不完的碗筷和衣服;

再后来父亲出现了,对她说会给她最好的生活,她去找母亲商量,门缝里的母亲却对着继父如释重负地笑:“拖油瓶终于要走了——”

她跟着父亲离开了故土。父亲撕下了伪装,她被作为抵债品送进了一个训练营。在一次次高压的训练和数不清的斥骂中她学会了歌唱和舞蹈,成了世人口中的天赋歌手……

她如父亲期望的那般火了。名望带来的收益悉数流入父亲的口袋,变成父亲的房子,车子,女人,以及赌场上的一掷千金。

她忍啊忍,咽下血和泪,掩藏着所有不甘,装着乖顺的女儿,拼命熬到了成年,用尽一切和父亲抗争,终于从父亲手中夺回了一切。

但她还是低估了父亲的狠心。被赌债逼疯的男人将她骗到了人迹罕至处,将她推下悬崖试图杀死她继承她全部资产……

她捡回了一条命,在病床上挣扎了一年醒来,瘫痪了一双腿。

……

她这一生,就像是琥珀之中被活活埋葬的标本,那些拼命的挣扎、那些不屈的呐喊,都掩藏在了精致美丽的风光外表之下。

她的一颗心,也在岁月的侵蚀流逝中,逐渐变得死寂干枯,似乎再没办法激起任何波澜起伏。

但奇怪的是,这一次,梦境的最后出现了流淌的大河:河水里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奔涌的河流‘哗啦啦’流淌着奔涌到她的面前,心脏的某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慢慢生了出来……

鬼使神差的,温玟朝着河流伸出了手。

水幕破裂,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白嫩包子脸。

小女孩担忧地望着她,软白的小手擦着她的眼角:“温玟阿姨,不哭不哭,我给你亲亲,亲亲就不难过了哈……”

小女孩‘叭叭’在她脸上亲了好几口。

“——我才没哭!”

迎着小女孩瞪大的眼,温玟脸颊发烫,不假思索张口,黯哑的声音自喉咙发出……

从小女孩口中抢牛奶喝、一听到别人说她哭就否认的温玟,最多三岁,不能再多了!

但!是!真的,从小侄子手中抢的奶酪棒真的好好吃!

谨代表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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