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出现的龙女被带回了刺史内宅,刺史宅的正院被腾了出来,刺史夫人崔氏亲自在房内侍奉龙女濯发换衣、梳妆饮食。正院外,精锐兵士里三层外三层牢牢围着,隔绝了所有人的目光。
房外院内,燃着上好的香火。案台上供奉的牛羊瓜果鲜花一日三换,验明了身份的老法师带着小法师,老道长带着小道长,老少少的道士和尚待在新搭的油布棚里守着。
他们初来的时候,浑身湿漉漉地自顾自淋雨,以致后厨灶上的驱寒暖汤实在供应不起,崔夫人便安排了人搭了棚。
这些方外之人不是张使君请来的,而是主动前来的。点一点人数,州中有名号的法师道长到的七七八八,没到的也已奔波在了路上。山羊胡和光脑壳们在正院里宝相庄严,频繁奏乐诵持,以求取悦龙女,出了正院便言笑晏晏谈笑风生,仿若要在刺史府内宅里举行个佛道融合的法会。
宅里的两个小郎君本还想凑这个热闹,被母亲崔夫人忙里偷闲一顿训斥后,关了禁闭,乖乖地蹲在东跨院里,跟新出炉的龙女娘娘一个待遇。
龙女娘娘本人被软禁在了正院的高大房舍内。向龙女点香,她非但不受用香火,还嫌弃烟气呛鼻子。只得又把屋内的香案移到外面,幸而外面的雨不密,香淋了雨也不灭,袅袅白烟升起,似要直通霄汉。
崔夫人守了几日,没见她的身体与普通小孩有何不同,也未见她使出什么法术,但也的确发现了她身上的许多怪异处。
她会说话,但没人能听懂她在说什么。她会写字,写的字却缺胳膊少腿。问她身份,她只歪歪扭扭写了敖琼玉三个字。
敖,同遨,有漫游翱翔的意思,龙行云布雨遨游四海,这姓氏配着她尚还存疑的龙女身份,倒是合契。
她不通人间之事,行动举止,天真烂漫,无一处符合礼的要求,如同未琢之玉。
莫非真的是龙女?但这小小的龙女外表仅是一个**岁的小孩儿。
这当然是祥瑞,如果不是祥瑞,那就是妖孽。可她眼睛清湛有神,当然不是一个妖孽。
敖琼玉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正在妖孽和祥瑞间摇摆。
她忽然出现在了祭台上,前尘往事一概不知,脑袋空空,知道怎么说话,却发现自己说的话没人能懂。幸而她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如果连名字都不记得了,未免也太过于可悲。莫名的恐慌笼罩住了她。
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语言不通,敖琼玉用手比划。站出来同她交流的是一位穿着锦衣,挽着复杂发髻的美貌夫人。这夫人看起来威严,但敖琼玉却发现她对自己的态度很是恭敬。
美貌夫人很快就懂了她的意思,对着一个婢女模样的人叽里咕噜一阵,取了纸笔来。
“这里是哪里?”
对方蹙了一下眉,写出了两个字:“润州。”
“你是谁?”
对方的眉毛蹙得更厉害:“润州刺史之妻崔氏。”
竟然是位刺史夫人。怪不得看起来美貌又威严。这位夫人写的是漂亮的繁体字,敖琼玉写的是狗爬一样的简体字。对比起来十分惨烈。
崔夫人不再在纸上写字了,用手点了点“润州刺史之妻崔氏”几个字,又鼓励地看向敖琼玉。
敖琼玉会意,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纸上。崔夫人看了看,把纸收了起来。
几个婢女搬了一个大木盆过来,又有几位婢女往盆里倒热水,似乎要给她洗澡。随后的事情证实了她的猜测。她在崔夫人的帮助下坐在了木桶当中,将自己洗了个干净。
棉布吸净了身上的水滴。崔夫人取了一件丝绸材质的衣衫来。那衣衫宽宽松松系带颇多,敖琼玉看得害怕,真要是她自己系,一个小时也系不完。
穿了宽松衣衫,崔夫人又取了一件鹅黄色的上衣和白丝绸的裤子。原来最开始的那层衣衫只是内衣而已。裤子穿好后,把上面的衫塞进去,精神又利落。再穿上了桃红色的裙。系上腰带,套上一个翠绿的半袖衣裳,踏上软锦鞋。这身打扮叫敖琼玉稀罕得不行。
头发被细致擦干,巧手的崔夫人为她梳了两个髻,插入水晶做的簪子。敖琼玉新奇地把脑袋晃来晃去,刚梳好的发型也分毫不乱。
她想要到院子里走走,崔夫人也不拦她。可一打开门她就连连咳嗽。无他,院中的烟气也太浓了些。
再往外,披甲执锐的兵士吓得她连连后退。趁着没有被雨完全淋湿,敖琼玉赶紧回到房内,只敢偷偷往外看。不过一会儿,院子里又放进来了许多和尚和道士,人一多,就显得过于热闹。他们在院子里轮番演奏着宗教音乐。本是宁静旷远的乐声,却听得敖琼玉有些头疼。
怎么回事?隐隐约约间,敖琼玉脑海中浮现出来了高楼大厦的画面,但一晃眼又被眼前的物景所替代了。
是被认成了妖孽吗,要如何逃走?
不,如果把自己当妖孽,又为何还要派一位刺史夫人来照料自己呢。谁能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想待在这里。
敖琼玉躲在房中。如果一定要在这里生活的话,至少要把外面那群乱七八糟的人赶走。
敖琼玉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因为龙女的所有请求,张使君都会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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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敖琼玉脚步无声,进到了张使君的书房,装模作样地行了一个叉手礼:“见过使君。”
张使君连忙躲开,心中暗想,不知受龙女的礼会不会折掉自己的寿数。
这龙女聪慧非常,不过一个月,已学会了说人话。她学会的第一句是“吵”,第二句是“呛”,第三句是“人多”。于是奏乐的僧道们被原封不动地请了回去,正院中的香炉香案撤了下去,团团围住正院的兵士外撤,改为守卫刺史府外墙。
朝廷来查验祥瑞的人前日就到了,领头的果然是王仆射。昨日正衙大宴,今晚私人小宴,所有安排都已妥当。只是不知能否再将龙女离开的时间拖上一拖,因为他对龙女现在的样子并不满意。
龙女说起话来,还带一些怪异的口音,这当然也是她作为祥瑞的一点风味。张使君害怕她进了洛阳后听不懂皇帝皇后的询问,又害怕她将人话学了个十成十,失掉了她本身的特点。
这其中的尺度难以掌握,张使君想破脑袋也不知应当如何把控,既无前例可循,往后也不知有无来者。管理治下百姓,处理州中事务是他早已做熟练了的,张使君自认自己足以被称为能臣干吏,可进献祥瑞,他却还是个完全的生手。
龙女莫测的来历让他心惊肉跳,可拳拳的忠义之心却让他不得不强自镇定。张使君与心腹卢鸿文、夫人崔氏商议,定下了驯养龙女的策略。
龙女懵懂,只将她当做普通的小女孩教养,尽可能地去掉她的“灵性”,增加她的“人性”。
这边崔夫人刚给敖琼玉讲完了《千字文》《开蒙要训》,那边张使君便立刻将敖琼玉和自己家的两个小郎君放在了一起,共同接受先生的教导。效果很是可人,龙女学说话学得更快了,并且常与两个小郎君一起,因做不完功课而苦恼。
面对面地立在书房,张使君装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之乎者也”地考校了敖琼玉的功课后,将她放了出去。
敖琼玉跳了一下,高高兴兴的去找两个小哥哥玩耍,张使君心下微松,不由得摇头。这明明就是一个小孩,只不过这小孩做事总是毫无顾忌,不被礼义约束。
敖琼玉转出书房的庭院,当面便遇上了刺史宅里的二郎君,张明达。
“玉娘,我们去马厩玩好不好?”
敖琼玉一点也不想冒着日头,跑到又脏又臭的马厩里闻牲口味:“我看后厨备了很多菜,王婶婶告诉我,今天晚上将有宴会呢,不如我们也见识一番。”
王婶是唯一愿意与敖琼玉交谈的仆妇。除了刺史一家,敖琼玉遇到的所有人总是对她尊敬中又带着些防备,让她觉得毫无趣味。这种态度也让她怎么样都打探不到有关自己的事情。
张明远揉揉黑眼圈:“玉娘,或许是有外来的客人。父亲很少摆宴,来的人一定是什么大人物。我们还是不要去捣乱为好。”
“我们去怎么能是捣乱呢?我们也可以帮忙招待客人。”
张明达抱臂冷哼:“大哥该不会是害怕人多的场合吧?这样小的胆子,不如以后家里的宴会都让我来主持。”
敖琼玉火上浇油:“明远哥哥可不是胆小鬼,明远哥哥你说是也不是。”
简单的激将法,却极其管用。几近同时出生,双子中的一个成为了长子长孙,被父母宗族寄予厚望,另一个则成了次子,要被培养成长子的助手,永远低兄长一头。张明达虽还小,却早就隐隐地感受到了其中的不同。兄长要学文,于是他就要学武。兄长要做状元高官,风流文士,他就要做沙场将军,赳赳武官。
明达气势汹汹,明远也不想被弟弟比下去,两人总是暗中较劲。
张明远心中暗忖,去见识一番也是好。像他这样的小孩,等到长大才见这种场面,不免会吃惊,吃惊之下,又不免会拘谨,那样就大大的失掉风度了。
他与弟弟自小就生活在润州,二叔则在都城洛阳做官,堂兄弟们的眼界怕是要比他们兄弟高上很多。他日相会,要是被比了下去,未免太过丢脸。
他心里已同意了七八分,嘴上却还反对:“可阿娘和阿耶为何没有让我们去。”
张明达接话:“阿娘和阿耶觉得我们还是小孩,不知道我们已到了长见识的年纪。”
敖琼玉也劝:“我们只是混进去看看,绝对不让人发现。如何?”
“那就这样决定了。但只有一个条件,你们必须要听我的话。”
张明达嘁的一声还没发出来,被敖琼玉拉了下胳膊,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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