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涌川乡回西窖后,郗宁便陷入了沉思。
三日之间,她反复写了许多,想了许多,但始终无法形成一篇完整的稿子。
原因无他,写出剧本只是第一步,她还需要带领鼓舞队将剧本排出来,拿前世的话讲,便是要落实落地,这事说来容易,但对于平日忙于生计,只拿鼓舞做“副业”的队员来说却是一大难事。
"你的戏本还没写出来?"郝月的声音从郗宁背后传来。
郗宁闻言吓了一跳,按上的墨汁泼在宣纸上绽开一朵朵墨花儿,"师父,我现下却是写不出。郡守大人说要新意,可只剧本新是不够的。"
"拿来给我看看。"郝月伸手将郗宁的废稿拾起。
郝月扫了几眼,脸色面上露出复杂神色。
"《英武侯镇守燕然卫》?"郝月轻笑一声,"剧本写的倒是不错,你收好,改日可以买给县里的书铺。"
"师父,你居然觉得我写的不错吗?"郗宁小声问。
郝月将手稿放在案上,"写的不错,但郡守不一定想要这样的戏本,而且三个月内鼓舞队的娘子们演不出的。"
郗宁叹了口气,一双柳叶眼盯着郝月看,“师父既然问我,想必是有些高见?不如说给徒儿听听。”
"高见?"郝月闻言笑出了声,却不知是气的还是觉得郗宁年轻气盛,“那日在场上你不该那般锋芒毕露的,最近都招来多少麻烦了。”
郗宁听郝月如此说,脸色也不太好看,“徒儿知错了,真的知错了。待那位长余姑娘伤养好,我便送她离开。”
"随你吧。"郝月学着郗宁的样子叹了口气,"你已经出师,反正我是管不了你了。”
院里的柳树被风吹得飘起柳絮,浮浮沉沉,似白雾似的弥漫在空气中,渐渐飘远。只留下院中沉默的师徒二人。
"师父,您为什么要回西窖呢?对您而言鼓舞并不足以糊口,还需要您辛苦耕作,在村学教书。农闲时还要接一些江湖上的差事。可凭您的本事,即使去京中也一样能出头。"郗宁率先打破沉寂。
郝月闻言又是一声叹息,“傻阿宁,京中是是非之地,我年轻时也曾向往过,想着靠自己的本事挣一分军功,好去皇城之中受封。但你瞧方慈她是长宁五年的探花,论能力远胜那一年的状元。可她却到了这安定县来。”
郗宁听郝月如此说,心中也是一阵唏嘘。她知道方县长是大才,若非得罪朝中权贵,如今最起码也能在郡中为官,却不想她竟是长宁初年的探花。
长宁五年,她虽只有五岁,但也听母亲郗远讲过,那年是朝中第一次实现男女同考,民间都说这些那些县衙里的女官便不会说若有机缘,她们能远胜男儿的浑话,却不想那一年除却状元刘穆,榜眼与探花皆是女子。
只是往事不可追,如今刘穆已经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榜眼齐素却为留在朝中早早成了高门妇,而探花方慈更是几经贬谪,如今沦落到安定县这样的民风剽悍之地。
"师父,我想听你讲讲先太子的事。"郗宁忽然想起从前听母亲提过的先皇储,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很想听她师父说一说。
郝月端起桌上的茶盏将已经凉透的茶水灌下去,而后坐在郗宁身侧。
郝月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她是我见过,最好的上位者。那时我初入军中,什么都不懂,受了不少白眼。是她告诉我,女子也可以建功立业,女子争强好胜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可惜,一年后她便回京了,再后来便听说她辛苦生下的孩子夭折了。”郝月眼里闪着泪光,“女子生育本就是走鬼门关,那事之后她的身体便大不如前,长宁五年她终于力排众议使得科举一事上男女不在分榜。但殿试前她便病逝了。”
郗宁听郝月讲完,也是一阵唏嘘。她不由得想,若是这位皇储还在,如今女子的境况会好许多,逃难路上也许会少些被换馍馍的女子。
只是一转念她又想,天行有常,不以尧存,不为桀亡。若她指望贤君圣主改变现状,那还不如指望方县令哪一日可以入朝。
想及此,郗宁轻咳两声,“师父,那一日同方县令一道的真的是郡守吗?”
郝月忆完往昔,听郗宁忽然转了话头,不由得一笑,“为师也不知道,你已经有半日不曾练鼓了,你先去练练,缓缓脑子,再写新戏吧。”
郗宁闻言点点头,乖乖拿着鼓槌去练鼓。
郝月则从怀里掏出一本上书《英勇侯年谱》的陈旧书册,小心翼翼放在小几上。
京中,英勇侯府
秋子安展长余传来的信,好看的眉毛皱得死紧。自从郗宁那一日救了他,又在雨神庙会上当众拆穿李四郎,每隔几日长余便会传信给他。
信中提到这三日里已经有三四波人在暗中刺杀郗宁,万幸郗宁颇有些本事,她师父也不是常人,而那位方县长也暗中派了人保护,否则郗宁如今已经是一具枯骨。
"第三四波人啊。"秋子安喃喃道。
"世子,永安公主找您。"门外传来长策的声音。
秋子安将信纸丢进炭盆,看着火舌将信吞噬,"知道了,这就去。"
长廊上,秋子安思绪百转千回,那一日郗宁的样子在他脑海中不停回响,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忽然很想再见她一面。可惜他们二人之间已经两不相欠,而且因他在大彳山中遇刺,短期之内他只能安分待在府中了。
"子安,发什么呆?在想那天那位郗娘子?"永安公主的声音带着些调侃,倒是把秋子安吓了一跳。
"姑母,您一贯是会开玩笑的。"秋子安恭敬行礼。
永安公主慢慢喝着使女递上的茶,"听闻你最近天天想出去。"
秋子安闻言倒是笑了笑,“侄儿却是想去看看郗娘子的新剧。但‘郡守大人’不也一样吗?”
若是郗宁此刻在这里,大抵会惊讶,因为那日叫她谱新剧的,正是先皇储亲妹永安公主明洐。
永安公主轻笑着,将茶放回桌上,“我确实很想去,不过三月后我还有些事,到时候你代我去吧。”
“多谢姑母。”秋子安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你这次去,路上小心些。”永安公主叮嘱道,“若你母亲还在,知道我让你牵着进这些事,恐怕会后悔把你留在京中。”
秋子安的母亲乃是英勇侯秋宴,五年前在北地战死,因秋宴早些年与皇储结为异姓姊妹,因此秋子安也称永安公主一声姑母。
天色已沉,西窖村的夜总是安静异常。
郗宁伏在案上,耳朵上架着叆叇,她一直手转着涮干净的毛笔,一边看着面前的废稿发呆。
"姑娘早点休息吧。"长余推门进来,手上端着一碗安神汤,“是郝师父煮的,她说你最近寝不安席,还是要好好休息一下。”
“多谢。”郗宁接过长余手中的汤,一口气喝完,将碗放在一旁,苦笑道:“这汤可真苦。”
“还不是有人在糖里下毒。”长余低声说,“若不是郝师父机警,恐怕这一碗安神汤都不能喝了。”
“在糖里下毒?”郗宁闻言不免一怔,“师父把盐罐收好了吧。那一罐子盐可比我精贵多了。”
“收好了。”长余点点头,“郝师父发现糖叫人下毒之后便查了盐罐子。”
郗宁松了口气,继续奋笔疾书,她方才忽然有了些许灵感。
她,或许可以在武迓鼓之间加一段文迓鼓,那样便会有趣太多。
而且文迓鼓本是就是要配合道情的,她想要写英雄,那也可以从“小人物”入手。
又过了三日,郗宁的剧本初稿大功告成。
她正盯着一头乱发从窑洞跑出,便看见有个异常熟悉的人站在柳树下。
"郗宁,借一步说话。"方慈一脸和蔼的看着郗宁。
只是方慈这样子却看得郗宁有些发慌,毕竟她之前曾帮方慈写过一些东西,那时她便是一脸和蔼的在她身边坐着,一边痛批她的文章。
“听说你新戏本写出来了?”方慈轻声问,“我能看看吗?”
"只是初稿,我还在改。"郗宁谨慎地回答,声音有些发闷。
“你别这么慌。”方慈从怀里掏出封信递给郗宁,“‘郡守’她很喜欢的之前写的话本,所以那日才要你谱新剧。”
“真的吗?可,大彳郡的郡守不是男子吗?”郗宁接过方慈递给她的信,有些好奇的问到。
方慈听郗宁如此问只是干笑两声便借口有公事离开了。
只留下郗宁呆在原地觉得莫名奇妙。
拆开信,却见上面写道,“听闻近日有人屡次刺杀郗娘子,子安甚是愧疚。特托方县长带信与你,希望郗娘子早日谱出新剧。”
郗宁看着这封落款秋子安的信,唇角勾起一抹私有若无的笑,抬手却见信笺里掉出一片柳叶,不免心中一震。
“先去练鼓吧。”郗宁拢了拢头发,将信揣在怀里,“晚些时候还要叫人排一排新剧。若是不好还有的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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