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哈珀背对苏喻，手上连续点击着飞船上的按键，把眼前的屏幕闪得眼花缭乱，几乎要过载死机。

他的声线平和：

“飞船已经通过了可被侦察到的路段，再过半天，就可以到达最近的小行星带。我妈在那里放了临时储备物资，我们补充后再出发。”

“我昏睡了几天？”

苏喻问。

“不多，两天而已。”

哈珀依旧没有回身。

“小行星带上的物资够我们支撑到伽马星系边缘，小飞船速度有限，这段路程要持续大约十五天，你要做好准备。伽马十五有我家的地下产业，放心，并不在明面上，中央星系那些人应该查不到，我们先去那边暂住一段时间，再做打算。”

两天...

一切都已成定局。

她终究还是欠上无数条命，被迫上了这条贼船。

可安妮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伽马星系这么个小地方，又是为何会被中央星系盯上。

“哈珀，你都知道些什么？”

事已至此，她总得知道自己欠下的是什么：

“安妮有没有跟你...”

“没有！”

哈珀没等她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

“没有，她什么都没跟我说。”

他的妈妈，在他受重伤躺在医疗仓内，无法说话无法动弹时，跟他最后的告别，是让他好好照顾这三个十几岁的年轻人。

他从小就习惯了一个人被丢在家里。

那时候费拉星还没有一个成熟的学校，也请不到什么靠谱的家庭教师。他的启蒙就是靠着自己误打误撞和安妮、格雷、阿芙拉几人一时兴起的教导。

他那时候喜欢出门鬼混，跟一群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

各个星球乱窜的、烧杀抢掠的还有勉强混口饭吃的土著民都有，上窜下跳地把整个费拉星都闹了个遍。

安妮管不住他，自己又忙，几次之后彻底随他去，索性当没这个孩子了。

他像一条野狗一样疯到了十五岁。

十五岁那年，安妮从废弃星球给他领回来一个妹妹。

妹妹比他小五岁，被妈妈裹了身白裙，打扮的很有个人样了，但一双大眼睛滴溜乱转，带着些胆怯偷偷看他，像只想要偷粮吃的小白耗子。

“她叫琳，是你的妹妹。这几日我要去一趟德尔塔星系，她就先交给你照顾了。”

“烦死了。”

哈珀甩下这三个字算是答应了，琳倒也不认生，马上屁颠屁颠跟了上去。

“哈珀，这你妹妹？”

朋友吹着口哨饶有兴趣地将琳上上下下打量了几圈。

哈珀只是“哼”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安妮从哪捡回来的。”

哈珀跟狐朋狗友一人扛着一个激光大炮在城市边缘跟异种玩“8D枪战游戏”，或者爬房上树玩些未经当事人允许的趣味恶作剧，手脚不干不净嘴上也满是污言秽语的时候，琳就在旁边拿大炮放礼花玩。

琳实在让人很是省心，一不小心被撩个边也不哭不闹，像吓傻了一样自己懵个几分钟，回过神来就摸着大炮继续研究。

几天下来，小白耗子给自己炸成了爆炸头小灰耗子。

哈珀倒也不介意自己多个灰耗子妹妹，但他没想到自己朋友里竟然有人对灰耗子妹妹起了歹心。

她才十岁！

这群见鬼的混蛋。

哈珀在一个废弃的小巷堵住自己曾经的朋友，难得动用了家中的资源，用他们平日接触不到的长枪短炮1挑17，咬着牙流着血把完好无损的妹妹带回了家。

从此，他有了陪伴他的人。

安妮总是这样。

哈珀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一刻，是真正将自己这个儿子放在心上的？

自己不过是她的工具，她忙不过来时扭头就能看到的打手。

星球出事，人手不够来找他；自己忙不过来，就随时离开，像异种入侵时那样，把全校师生的性命丢到自己手里。

现在，她假惺惺大义凛然地与星球共存亡，然后让自己带着这些没长大的小鬼头离开，对他们的未来负责。

他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清楚。

凭什么要自己来管这些事？

她在意过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吗？

她到底知不知道，他......

有多么希望他们好好活着。

或者至少，他们一家人可以死在一起。

“事已至此，如果你知道什么信息......”

无论从年龄、阅历、身份、地位哪个方面判断，苏喻都觉得他不可能是个一无所知的人。

那些安妮没有告诉她，希望她可以自己去探索感受的东西。

她也想要缓慢摸索的时间，只是现在可能来不及了。

苏喻没想到哈珀听到这话，扭头看她，转过身，突然笑了：

“我知道什么？”

“所以你在陌生飞船上平安无事地醒来，第一件事是想跟我讨论一下我爸妈的遗言？”

哈珀冷笑反问，把爸妈两个甚至没有对着格雷、安妮叫过的字咬得格外重。

“我能知道什么呢？”

他视线定格在苏喻身上：

“你的身份吗？琳从废弃星球上捡回来的奇迹，我们费拉星上的大天才，救了我们星球几次的无名英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徒弟小朋友？”

哈珀说完又自嘲地笑笑：

“是我有眼无珠，我现在给你道歉，好不好？”

苏喻突然感受到了他激烈得要将自己灼伤的情绪。

他似乎在怨恨，可她看到的只有无处发泄、难以排遣、理智临近崩溃的哀伤。

她不知道这两天哈珀是怎样度过的，又在想什么。

但她实在见过太多这样的悲伤。

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

这一切终究会随着时间慢慢流逝，就如同她过去经历的一切生老病死情绪起伏一般。

她站在原地，慢慢抬起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哈珀，往前看吧。”

“你什么意思？”

哈珀像被看穿了心事，重重一拍，一掌拍碎了手边数个按键。

他将手边碎片扫落在地，在飞船疯狂的报警声中对着苏喻喊道：

“你凭什么！”

“你很骄傲是吗？整个星球都可以死，就你不能？”

哈珀手掌渗着血，几步冲到苏喻面前：

“然后到现在，轻描淡写地跟我说往前看？”

“为什么！”

哈珀想要抓住苏喻衣领的手被另一只手猛地拍出。

苏顾尘强势挡在了苏喻面前。

哈珀更加肆无忌惮挥出一拳，苏顾尘抬起手臂挡住，而后主动出击。

数十招过后，哈珀被苏顾尘按在桌子上。

哈珀脸紧紧贴着刚被自己拍碎半个桌角的桌面，转过头怒吼：

“不是天才吗？那就别让别人替你出手啊。来跟我堂堂正正打一架！”

莫里森闻声苍白着脸从房中推门出来，眸中带着恐慌。

这两日哈珀一反往常，从医疗仓中爬出来一直保持着沉默，扮演着一个靠谱家长的角色。

他们在靠近第一个跃迁点时，险些被那些外来势力检测到，哈珀也只是安抚大家不要慌张，沉默地调整路线。

现在......

“好。”

苏喻向前走了两步，声音平稳温和：

“顾尘，你让开。”

她先前透支精神力严重，医疗仓里躺了两天也不过恢复不到五成，面色依旧苍白，穿着简单，单薄得像是一个格外体弱的小姑娘。

“来，我与你打。”

苏顾尘原本是不想让，看他扭头，看到那个熟悉的，近乎成为他梦魇的无奈表情——她觉得这似乎有些任性，但依旧在可以包容的范围内。

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有点麻烦而已。

对于苏喻而言，他们每一个人是不是都是这样。

苏顾尘手上下意识一松，哈珀便在第一时间推开苏顾尘跌跌撞撞冲了上去。

他冲着苏喻迎面就是一拳，苏喻闪身侧过，以指为剑戳上哈珀手臂的麻穴。

哈珀右手手臂不受控制地一抖，却也是反应极快地一个转身，挥出左拳。

却不想苏喻在他出手前便已有预判，手指抢先一步戳到他的心口处，而后在他骤然惊恐的目光中，温柔地在他胸口拍了拍。

她虽然并非剑修，练剑锻体的基本功却也是在师父的逼迫下修炼过近百年，单论身法，又岂是一个年纪不过三十有余的青年人可比的。

“这里难过，是吗？”

苏喻声音依旧平稳而温和。

哈珀下意识收回自己的拳头，瞪大眼睛看着她，又利落转头回到自己的房间。

莫里森试探着开口：

“表哥他......”

苏喻微微摇头。

半晌，房间内传来了东西的碎裂声、撞击地面的轰响、以及......他的悲泣哀鸣。

“啊！！！为什么？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那些人要这样对我们？妈......我以后要怎么办，我做不到！我根本做不到......”

苏喻在飞船中央的操控室找了个位置坐下，静静地听着里面哈珀的声音。

苏顾尘和莫里森也找了个位置乖乖坐下，没有出声。

直到房间内哭声渐歇，哈珀重新整理好心情推开房门。

他甚至整理了衣服和发型。

如果不是依旧通红的眼眶，莫里森简直要以为刚刚的声音是他疯了之后的幻觉。

他说：

“前面的路交给我，我一定会保证你们安全、顺利地长大。”

这是安妮、格雷、阿芙拉......

他们，所有人，唯一保下的东西。

苏喻没有意外地站起身，她走到哈珀面前，开口道：

“既然你有这种决心，我们回程吧，返回费拉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