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二太狡猾了。
都已经问了他家店在哪，最后却根本没送他去店里。到底是在忙什么啊……明明看起来一直很悠闲的样子……
燕绝回到家中，郁闷地看着书页。兴奋地看了一下午书，眼皮有些沉重了。
毕竟他昨天才通宵看了一晚上。
而且，这本书没有那些好看……
是本讲地质的书，学术性太强了，而且单纯地描述地质，并不描写地面上的风景，燕绝有点看不懂……
“小执——”
门外传来妈妈拖长的呼喊:“该洗澡了，洗完澡再看书——”
燕绝应了声:“好。”
他记住书的页码，又看看目录还剩多少，将书合上，放到桌角那一堆书最上方，用石头压着。
出门洗澡。
客厅的灯已经关了，只有浴室还亮着，小小的房间充满妈妈洗完澡后的肥皂香和热水汽。
燕绝接水洗脸，拧干毛巾，像往常一样。
但今天他第一遍擦过脸后，不知不觉地停住了动作。
浑浊的镜面映出他模糊的影子，他安静地凝视许久，慢慢擦掉镜面上的雾气。
自眉眼至唇角，乃至鬓边微微濡湿的发丝，逐渐浮现眼前。
他第一次认真看着自己的脸，居然既熟悉，又有点陌生。
看了一会。
他抬起手，食指和中指伸出，轻轻按在了唇角两侧。
犹豫一秒。
向上。
弯起。
一道笑容出现在自己脸上，陌生得有点悚然了。燕绝下意识松开了手指，但在指尖离开肌肤时，又顿住了。
镜子里的人盯着他，面无表情，眼神冷淡得好像根本没看见他。
“多笑笑……”
“笑是武器……”
声音回荡，似雾朦胧。水汽弥漫过来，镜子里的人影再次晕开了。
指尖深深戳进嘴角，咧开。
隔着镜上的薄纱，他看见自己微笑的样子。慢慢地，一点点放下手。
嘴角保持着笑。
像……镰刀吗？镰刀能砍下人的脑袋，笑有什么攻击力？
……还是没看出来，为什么会说像武器。
燕绝揉了揉眼睛，冰冷的毛巾重重扑上面部。脸好热……还是快点洗澡睡觉吧……
“小执？今天又起这么早呀？”
次日。
燕绝刚出房门，便响起妈妈压低的惊讶声。他将胳膊套进外套，同样压低音量道：“嗯，爸爸呢？去店里了吗？”
楚云笑道，难掩开心：“对，早上和我一起去的。我路上碰到个卖菌子的，可新鲜嘞，回来给你们煮早饭吃！没想到你又起这么早，等着，妈现在就去煮！”
“不用了妈，我去店里了。”
“一大早的去店里干嘛呀？”
“帮你们看店。”
“不用！哪用得着你操心！你就安心——”
“我走了妈，拜拜！”
“小执？！”
楚云急忙追出门去，儿子的背影已经没于巷口飘荡的床单后。
太阳初升，尚弥漫着淡淡的薄雾，街上却已经很热闹了。卖馒头的和卖豆腐脑的比着吆喝，自行车电动车争相从燕绝身侧呼啸而过，他小跑向前，像是追赶着什么，在十字路口又和它们重逢。对大多数人来说，忙碌紧张的一天从很早就开始了。
平常从家里到店子要走二十分钟左右，但今天燕绝只用了一刻钟。
踏进店内，光线陡然昏暗，陈旧的小卖铺气息扑面而来。
“小执？”
柜台后的燕华抬起头，一边惊讶，一边匆忙把手上的东西塞到柜子里，扶着桌沿起身：“你来这干什么？你妈妈呢？”
“我来和你一起看店，妈妈在家做早饭。”燕绝简短答道，但父亲似乎听不懂他的话，仍旧问：“你吃了没？”
“还没有，我去拿个面包。”
燕绝轻车熟路地往店铺最后面走去，那里堆满了过期不久的货品，爸妈不舍得丢。
“小执！”燕华在他身后焦急喊道：“你往那走干啥子？回来，这不多的是面包？你要吃哪个——”
“不用了爸，我已经拿到了。”
燕绝关上小仓库的门，撕开包装袋，叼起一片吐司咀嚼。除了冷硬一点，吃起来和没过期的也没什么不同。他无所谓。就是燕华急躁地非要夺走，转而把一大堆货架上拿下来的面包蛋糕放到柜台上：“吃这个，你挑喜欢的吃。后面哪是给你吃的东西！”
边说，边将燕绝咬了一口的吐司塞进自己嘴里。
燕绝颇为无奈。
“妈妈做了早饭。”他提醒道：“你回去吃吧，爸，免得妈妈送过来。”
其实，燕华的腿瘸了，他跑一趟不如楚云跑一趟。但燕华想不到这层，他习惯性的会想让妻子多休息一会，自己能做的事都自己去做。
他更想不到燕绝所想的东西——爸爸回了家，妈妈肯定会让爸爸在家多休息一会。说不定上午都不会让爸爸来店里了，吃饭也能吃上热乎乎的菌子汤。虽然这时多跑一趟，但总的来说还是好处更多一点。再说就算现在不回去，爸爸中午肯定也会吵着要回家做饭。
燕华都没想到，只听见“免得让妈妈送过来”这话，当即应下了：“好，那我先回去，待会就过来。小执你自己在店里玩一会，遇到什么麻烦给我打电话。我回去一趟马上就过来。”
“知道了爸，你快走吧。妈妈早饭要做好了。”
“臭小子，赶起你爹来了！”燕华笑骂，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一句：“对了，你别动我柜子，听到没？”
燕绝进来的时候好像是看到爸爸慌慌张张藏了什么在柜子里……估计是给妈妈的赔罪礼吧……
“知道了，不会动的。”
“我里面可有机关的，被我发现你动过了，饶不了你个臭小子！”
“知道了爸，你无不无聊，我真的不感兴趣。”
哪来的机关，他都多大了爸爸还拿这一套骗他，这种劣质谎言，他6岁就戳破了。而且他也真心不感冒。反正过不了几天，妈妈收到礼物就要在家里翻来覆去地展示，放在床头挂在墙上，在屋里三百六十度全方位轰炸，燕绝只会嫌烦。
“……行，爸爸走了！马上就回来，你可别乱跑！”
燕绝头也不抬：“拜拜。”
“拜拜！”
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店里安静下来。燕绝吃完一块小蛋糕，将包装纸丢进垃圾桶，想了想，将剩余的面包蛋糕暂时放到了柜台下。然后拿起抹布，准备将柜台玻璃擦一擦，没擦两下，门外响起脚步声。
“早上好~”
他抬起头，便看见熟悉的，笑嘻嘻的脸。
“林哥，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哈哈，还打算给你一个惊喜呢，没想到你更可怕。”林二笑道，开玩笑的叹了口气：“算了，反正也瞒不过你~”
他走进店内，四处看了看，竟不觉得奇怪，语气稀松平常：“你一个人看店吗？”
“嗯，我让爸爸先回去了……”
“哟，那这不都是你的天下了？”林二笑眯眯地打趣，往后一倒就坐在了店门口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悠闲的跟在自家当大爷一样：“请我吃点什么呢，小主人？”
“你吃早饭了吗？”
燕绝抱上来刚才爸爸找的一堆面包蛋糕核桃奶：“先填点肚子——”
一阵窸窣声响。
眼前晃动的发丝间，依稀多出了一道淡黄的影子。不等燕绝抬头，嘴巴已经被香味撬开：“牛肉饼……？”
纸袋挂在林二修长的指尖上荡秋千：“ Surprise~”
燕绝双手接下袋子，本能的兴奋却随着口腔的唾液一同咽下去了……他刚才已经吃过早饭了。这块饼可以留给妈妈……妈妈说不定只给燕乐和爸爸做了早饭。
“现在不吃吗？”见他道谢后只将袋子收进柜台下，林二果然问。
燕绝道：“我刚刚吃过了。”
林二笑了起来：“不是说平常不吃早饭的吗？”
燕绝解释：“我爸要我吃的。”
林二又问：“你爸妈自己没有吃吗？”
燕绝顿了下。
自己的心思，似乎又被对方看穿了……他是看出来我想把牛肉饼带回去给家里人吃才这么问的吧……要直接承认吗……
燕绝难以回答之际，林二轻快地转了话题，起身走向货架：“诶，那个是星谷杯吗？”
燕绝的目光跟在他身后，看见他取下一小盒与果冻包装类似的零食，答道：“是。你吃过吗？”
“我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
林二拿起小杯子在手中摩挲，目光似乎飘回遥远的从前，唇角缓缓浮现每个人怀念起童年的笑容……
“太老了。”
接着却是摇头。
“这东西在几年前就不受欢迎了……是因为价格便宜才进的货吗？”他将小杯子放回原处，喃喃自语：“老面包，芙蓉糕，还有辣条……这些东西也早不行咯。爸爸妈妈进货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呀？”
“和其他店不一样吗……？”燕绝跟到林二身侧，有些迟疑地看着熟悉的包装：“我在其他店看见的好像和这些也差不多……”
“东西和包装一样，牌子不一样，味道可天差地别。”林二笑着解释，在货架间慢悠悠的踱步：“嗯……你们的价格倒是和其他店差不多。”
“应该订的更便宜点吗？”燕绝立即问道。他不久前看到过薄利多销的观点……但他们店的东西已经便宜一些了……
“可是，学校的店经常卖的比我们贵五毛或者一块，还经常爆出卖过期的面包。”燕绝微微蹙眉：“但他们的生意很好……”
“那是在学校呀，小朋友。”林二噗嗤笑道，摸了摸他的头：“这地理优势，怎么能和你们家的店一概而论呢。你去过其他偏僻地方的小卖部吗？”
“……”燕绝摇了摇头。
他家小卖部的东西都卖不完，他怎么可能去别家买呢。虽然因为自家店铺的惨淡，他也常常留意其他小卖部的情况，但那基本都是和朋友同学一起去的，自然只去过热闹地带的店面。
他脑海里过了一遍，迟疑道：“但是……我们这也不算很偏吧……”
林二本来正看着一袋方便面的包装，闻言，笑眯眯地看过来：“是吗？”
燕绝被他笑得有些慌神，想了一遍才确认道：“嗯，这里虽然不是中心区域，但也属于老城区，建筑和人流都不算少……”
林二将方便面放回货架上：“单纯从地理位置和人流量考虑吗？”
燕绝有些懵了。
林二的意思，显然还要考虑别的东西……但他们讨论的不就是“偏不偏”的问题吗？这不就是一个只关乎地理位置的问题……这里所在的位置不算偏，从地理位置上来说，这就是事实。但……林二为什么会认为这里很偏僻呢……偏僻的定义是交通不便，人烟稀少……难道……
“因为交通吗？”
燕绝思索着：“这附近的车好像确实不多……因为有很多窄巷……但这些巷子走起来也很方便……”
林二并未肯定或反驳，继续问道：“一般来说，走巷子的是谁呢？”
“走巷子的人……？男人、女人、中年人，老人……”
燕绝的思维迟滞了一瞬，豁然开朗。
他仰起头，语速不自觉的加快：“你的意思是，对于学生来说，这里太偏僻了吗？”
“真聪明~”
林二在胸前比出一个大拇指：“你们店卖的零食很多，装潢招牌之类的看起来也更吸引小孩子，但很遗憾，这附近没有多少学生。而且，虽然位置不算远离市区，却不在主干道附近，藏的有点难找，比起指望经常有人路过进来买瓶水买包烟什么的，更大的希望应该寄托在附近居民常来买瓶酱油买袋盐，买点孙子吃的零食……但店里的定价有点高了，进货也不太合适，难以吸引回头客。”
燕绝抿了抿唇，重重点头：“嗯。”
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些问题……只想过要学习生意好的店面如何经营，完全没想过店面和受众的匹配度……
“这么说……柴米油盐酱醋茶之类的，是不是应该搬到外面更显眼的地方来？”燕绝想到那些藏在店里最深处的“抢手货”就阵阵头疼，看见满架子的“过时商品”更加牙酸：“店里的东西……要低价处理吗？”
“不用。”
林二却轻易抛下救命稻草：“就这样也没事……不过确实要改变点策略……你先去玩游戏吧。”
燕绝：？？
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对方衣角：“你不教我了吗？”
林二失笑，揉乱他的头发：“怎么会呢？说起来有点麻烦，我给你写。来，先去玩游戏吧。”
说完，他递给燕绝一台鲜红的游戏机。这东西，燕绝只在电视广告上看到过……
“这个，给，给我吗？”
“当然啦。你等我一会，我还买了一台，待会跟你一起玩。”
“……”
燕绝惊愕地愣住了，大脑好像反应不过来，这是梦还是现实……？
店外的阳光，灿白得跟在梦里一样……
“真的……？”
愣了半天，自言自语道，前所未有的傻气。
“骗你是小狗。”
林二承诺道，手上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纸笔和夹板，笔尖刷刷得简直像在画波浪线。他已经转身去观察店内其他角落了，燕绝仍愣在原地，看着手中陌生的物件。游戏机崭新的外壳泛着银色，残存着林二指腹的温度和淡香，光影朦胧，尘埃飞舞。
“林哥……”
他看着背影轻声开口。
“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