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间内确实安静了一下。
放的歌早在有人说燕绝喝多了的时候就停了,此时只有门外其他包房的柔婉歌声,渺茫飘散过来。
“我爹妈就是死无全尸啊。”
永远是第一个,简庭打破沉默,笑容如往常明净洒脱:“死都死了,管尸体干什么?还管万年的事做什么?我活得痛快就行了!”
“是啊,绝哥,管他怎么死!管他死后怎么说!”赵子然亦附和:“他们这么欺负你,我们看着就不痛快!很不爽!”
燕绝烦躁地抓乱头发:“闭嘴。先醒酒,然后滚回去睡觉。”
“我不用。”
苏无忧笑道:“你知道的,绝哥,我酒精过敏。我非常清醒。”
她盯着燕绝的眼睛,和燕绝的眼睛完全不同,她眼型圆润,大而明亮,清澈见底:“是你不敢吗,燕绝?”
“你害怕死无全尸,还是怕遗臭万年?”
“……”
燕绝胸口起伏,缓缓道:“我怕,你们如此。”
“我更担心,你们这群笨蛋只因为一时兴起,就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谁一时兴起?”简庭重重坐到他身边,揽住他:“我们准备了多久?燕绝?你又准备了多久?你忍了多久?为什么,凭什么是这种结果?!他们有听完你说的话吗?就这么打你!你他妈都快被打死了,这还能忍下去?!你要是还能忍……那你忍吧!我受不了!我自己干!名字就叫太平!”
“不行!我也要干!不能叫这傻逼名!”
“我第一个,我是会长!我说叫啥就叫啥!”
“民主!民主懂不懂?你这样和血蚀月魑有什么区别?!”
“……”
又是一阵吵吵嚷嚷,不断有人推动燕绝的肩。他坐在一团热闹的正中心,却像一轮沉默的黑洞。
“我们直接从学校里——”
短短几分钟,他们连从哪招人都想好,燕绝终于开口: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们。”
他的声音依旧冰冷,与这团热闹格格不入。
“这条路,大概率走不通,而且没有后悔的机会。”
气氛降温,安静。
大家却都微笑了起来。
苏无忧低柔的声音回荡:“总要试试。”
也有人更豪情万丈:“九死不悔!”
赵子然抱着胳膊,眼神和声音都明亮如夏:“愿赌服输。”
燕绝喃喃:“你们是认真的,对吧?”
“当然!”
“……好。”燕绝也笑了:“简庭,你以后杀的怪物都算我头上。”
简庭大气道:“行!”
苏无忧拍手:“那就这么说好了!名字就叫太平?”
燕绝:“随便。”
简庭:“当然!”
赵子然:“不行!”
简庭:“就叫!!”
赵子然:“不行!!!”
一群少年吵吵嚷嚷,淹没在浓稠的血色中。
这次无一幸免,没有任何人留下影子。
只有凌衣的视网膜上,印刻着他们最后的样子。历历可辩,纤毫毕现,简庭腰间的铃铛似乎还在回响,任婉温热的掌心似乎还覆在臂上……
或许这不是他看到的,而是燕绝记得的。
那顿散伙饭在他记忆中最后结束的样子。
他后悔吗?
凌衣牙齿发酸。他难以从血色中找到其他的颜色。他只知道,在场的八个人,已经完全印证了燕绝的预言。
七人死无全尸。
燕绝遗臭万年。
“绝……哥……你,你……被暗杀……要告诉我们啊……”
雷声轰鸣,大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铁板。
画面再变。夜色浓稠,雨水的湿冷淹去了包间的暖香。
“不要……都……自己一个人……解决……”
黑影跪地抱着任婉,昏暗的灯泡在头顶闪烁,身下的血泊还在不断扩大。他身后站着简庭,少年腰间的铃铛香囊已不知所踪,背影沉默地立着。
任婉的手垂了下去。
燕绝没有反应。
他的脸比死人的脸还要苍白,雨水顺着凌乱的刘海蜿蜒,从瘦削的下巴滴落。他像一尊雕塑,只有手还紧紧按着任婉的脖子,但已经没有用处了。
苏无忧跪在他对面,捧着任婉的脸,握住任婉的手,灵神的光芒逐渐暗淡,脸上同样一派木然,眼泪呆呆滑落。
“死了。”
微不可闻的喃喃响起:“死了。”
燕绝肩膀晃动,像要站起来,但又被手臂上的重量压下去了。苏无忧掩面呜咽,他忽然闭眼,徐徐呼了口气,猛一下抱着任婉站起。
“我去埋掉,血蚀的人,我以后处理。”
声音恢复了冷淡,冷淡到让简庭有些恼怒:“又是你?你一个人?!”
燕绝抱着任婉大步往工厂外走:“有什么问题?”
“你要一个人装英雄装到什么时候?!”简庭拽住了他,怒火在眼泪中闪烁:“怪不得!怪不得你要抢我风头!你想吸引注意是吧!你想三大家全来对付你是吧?你以为你能解决一切!你以为什么都在你掌控之中计划之内?!”
“你天下第一!你什么都能解决!要是你早点告诉我们,婉婉就不会死!”
“……你说得对。”燕绝漠然盯着简庭愤怒的脸,沉默半晌,紧抿的薄唇裂开了一丝笑:“我退出。”
简庭睁圆了眼:“你说什么?”
燕绝将尸体抗到肩上,摸了摸脸颊,瞥了简庭一眼便又飞快移目,看着斜前方的地面:“死人了,我害怕了。”
“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呃!”
简庭一拳揍了上去。
这可和之前包间聚会不是同一个意义,一拳打得燕绝连退数步,嘴角红了大半,却还是笑着:“你也想——”
“那就让任婉这么白死吗!”
“人已经死了,死的有没有意义都是死了。”
“你这个懦夫!!”
简庭瞠目切齿,气得头发都有点炸了,还要一脚踢过来,但被苏无忧抱住了腰,往后拖了几步。
“随你怎么说。”
燕绝擦去嘴角的血,神色淡然:“我还想活着,我要退出。”
话音未落,他真的转身走了。
苏无忧难以置信地喊:“绝哥!”
简庭怒道:“你这个懦夫!老鼠!我就不该认识你!”
燕绝没有理。
他还是向外走,一次也没有停顿。
直到世界再次被血色淹没,风声雨声都变成凌衣急促的心跳——
是从这里开始的吗?
他们吵架,然后……燕绝……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任婉为什么会死?他们不就是想再创建一个民间除妖组织吗……三大家的前身也就是三个除妖组织啊!虽然他们想成为第四大家有点天方夜谭,但……怎么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任婉是怎么死的?谁要暗杀燕绝?为什么要杀他?血蚀的人吗……都是血蚀的人做的?
凌衣隐秘地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不是和月魑有关……
但是。
不管是谁,任婉都死了……
燕绝因此退出了原本的计划,反而,去组建了一个穷凶极恶的集团……
“老大,老大!”
凌衣正想着,血色淡去,一派金碧辉煌渐次展现。金墙玉地水晶灯,奢靡异常。成堆的宝物和器具,垃圾一样遍地乱扔。
一个人匆忙跑进,不慎撞碎了翡翠风铃,窗前的燕绝眼皮都没动一下。
他望着蓝天边际的滚滚雷云,看不出表情。
许是他一贯如此喜怒无形,部下自顾自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喜不自胜:“您说得太对了!他们就在洞里面等着埋伏我们!嘿!这下一网打尽!您真是智多星下凡!神机妙——”
“滚吧。”
燕绝忽然道。
欢快不已的男人一愣,转头看向老大,对方的脸还是无怒无喜,冷淡中,顶多夹杂了一丝疲惫:“已经暴露了。”
凌衣心中一凛,猛然扭头看向窗外。
天空碧蓝如洗,窗台上飘扬着一排白色的床单和被套,一朵娇艳欲滴的鹤型红花爬上屋檐,油亮的绿叶反射着正午炫目的阳光。
鹤顶红。
这里是,长生塔四层。
他好像知道,这是哪一天了……
未等血色出现,灭顶的疼痛涌入四肢百骸,无声的尖叫仿佛贯穿胸口。凌衣抓紧了头发,视野晃动,他想出去,他要出去!!他不要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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