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心狗血往事

天心国的阔绰大方,惊着了入不敷出、穷得揭不开锅的谢君山。

但看红袍,娇美不变,一副见怪不怪,极为自然的表情。

……这是金枝玉叶自小耳濡目染,才有的润物细无声般的平静泰然。

谢君山心想,难怪仙界娱乐八卦论坛上大家对她收天心太子为徒,“掳”来那堆宝物的事多有不满,各种谣言甚嚣尘上——

诚然那堆宝物细软对她自己来说跟普通的物什无甚区别。

可能苦日子过惯了,除了茶,谢君山不讲究什么生活品质。

——这就如同,招积鲍鱼盏跟土豆泥包子她觉得入口裹腹都差不多。

当时也是为了红袍住得更习惯宽心才答应他帮忙拎了上来。

实际那堆东西长什么样至今她还没来得及正眼打量过一眼——反正不用看也猜得到入眼皆是晃瞎了的差不多的金灿灿,就跟"修缮"后的不易殿一样。

不是自己的喜好但她没太反对,只是记得红袍说都是他习惯了用得上的东西。

四香合一这事点醒了后知后觉的谢君山。

天心国财力雄厚,天心太子身份尊贵。傍上天心太子,就好比你跟仙界财神拜了把子一个效果。

是个人正常思维都会觉得她在收徒这事上打了不可告人的小算盘——仙界娱乐八卦论坛上那些谣言猜测,有鼻子有眼,虽然不实,倒也不算什么过分的诛心之论。

谢君山看着面前那张显然没有遭受任何风吹雨打、没有人世间挨过毒打经验,吹弹可破的俊脸。

郑而重之:“红袍,我想听你多讲讲你们天心的事。”

“这次祈愿跟你们天心皇室有莫大关系,我想你随我一起回去完成任务,也当你第一次历练。你愿意随为师一起吗?”

谢君山直觉这次祈愿没那么简单。

天心皇室想得不差,红袍树在天心国虽被上到皇室下到普通百姓统统善待,但今年长势实在过于妖异。

这种情况,一般多有精怪作祟。

红袍虽然生得娇娇气气,基本剑式还没学完,更谈不上练出剑气。

但谢君山觉得娃儿还是应该多经历点事情才能真正成长起来,实践比闭门造车学任何都管用。

——她也有这个自信,有自己护着红袍,安全方面总应该不会出太大纰漏。

红袍一时间也不知道塞些啥话,只顾点头,算作应了。

刚才的平静是因为——他觉得天心给师尊的功德跟他想象中的比起来实在太少太寒碜了。

……父皇母后竟然如此没有诚意,让尚在青春期的少年人丢了脸、面子上实在绷不住。

他有了新的补救办法,但还没达成的事如果先开口多少有些尴尬,所以干脆缄默。

——这是少年人难得一见的思维里的缜密沉稳。

所以他故作平静,想着反正师尊说了要一起下去。大不了做任务的时候到父皇母后跟前好好唠唠,提醒他们不要那么抠抠搜搜,还愿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弥补师尊。

师徒二人一路口传心授,十分和谐。

红袍也很上道,跟谢君山讲起来一些天心人才知道,外面的人不可考也没正史记载的历史。

怎么说,谢君山根据红袍讲的捋了捋这段历史,男的听了沉默,女的听了流泪。

就差没说泼天狗血——

天心国的开国皇帝,生得一副绝世好容貌,还有一身股肱抱负,立志做一个经世之才。

但可惜,生逢乱世,他家境贫穷,身体自小孱弱,又因生得俊美,胜过无数芳龄女子,一次战乱中被敌军掳去准备充当营妓。

幸得一个路过此地武功卓绝的少年侠士搭救。

听起来故事是一个向好的转变,事实也的确如此——

少年侠士跟还没成为开国皇帝的俊美少年,倾盖如故,他们聊了几天几夜的话,发现都立志让天下寒士俱欢颜。

……两人越聊越投缘。

后来干脆结拜为异姓兄弟。

少年侠士放弃了云游天下的想法,选择跟随在俊美少年身边,陪他一起实现他的抱负。

又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最后这两位青年一呼百应,得到了一大批百姓的拥护。

俊美少年成为了天心国的开国皇帝,少年侠士成为了天心国的开国第一将军。

故事如果只到这里,不失为一段创业佳话。

谈不上泼天狗血。

坏就坏在,历来如此,守业更比创业难——

小皇帝身体仍然羸弱,坚持每天案牍劳形,批阅成山的奏折,处理永远处理不完的公文。

而大将军则为天心征战四方、抵御入侵。

一个处庙堂内,一个居边境远,聚少离多。时况所逼,再也没有初识时聊了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的话的情景。

——棋逢对手、知音比肩真真实实发生过,却难再次感受与捕捉。

说来也奇怪,彼此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奋斗,但不知道因着地位的悬殊,还是距离越隔越远,两个人无形之中渐渐疏远起来。

明明当初倾盖如故,经历了无数风雨的两人,偶尔朝堂之间再见时,仿佛白头如新般只剩下君与臣之间那点寡淡刻板的情谊。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小皇帝压下了文官一道又一道弹劾大将军拥兵自重、恐有异心的奏折,但无能为力压下自己夜夜咳血,越来越坏的病情。

无数个夜里,捉了最深沉的夜色披在了身上,娇美俊俏的脸染了病翳,只余一片比月辉还清冷的苍白。

无数次他反问自己——这难道就是我所期盼的一生襟抱的实现?

不多久,又发生了一件事。朝堂乃至整个天心国不知道哪儿开了口子,上下都流传着他们天人之姿各种优秀的小皇帝布衣之时差点被敌军掳去做营妓,幸得还是少年侠士的大将军搭救的故事。

这个故事有无数个版本传进了小皇帝的耳朵,原版还算最客气的。

每个版本里,自己无一例外都是那个受耻辱的丑角,大将军才是那个英雄。

——自己只有更难堪,没有最难堪。

现今的天心国原本有几个人知晓自己这段屈辱呢?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自然还有很多话想问,但不多的机会面对大将军时,小皇帝都选择一一咽了下去,只一脸正色说些辛苦之类的场面话。

他实在害怕撕破表面窥见他不能承受的任何一点真实。好像只要不去问,就永远不会失去。

但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从前就算只是这些君臣间的场面话他也说得很是真心贴己,而今空洞木然地说出来,只余下一片结了霜的冷漠。

天心国连下了几个月的雨,雨水浸泡得宫墙褪了色,宫墙内的人同样麻木空洞,没有一丝生气。

……那些隐秘从泥腥里终于钻出了头。

分明不过几壶更漏断沉浮,却恍若隔了几世——

文官的加急奏折又到,内容照样是弹劾大将军。

……但他这次却是压不下了。

——大将军投敌、叛变倒戈,率兵攻天心城,攻城之际金光加身,飞升为武神。

喉咙生起一股熟稔的锈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的恶心感,一口鲜血不受控、噗地吐出来。

污了一身浅金朝服。

原来他真的叛变了,压下了那么多道奏折也没换回他的迷途知返,那些文官竟从来都不是陷害他!!!

叛变之人竟然还能飞升为武神?

天道多么不公!!!

满腔抱负又如何?异姓结拜又如何??

多么讽刺?!

关于友谊的真相在他眼皮底下一点点剥落,捣得粉碎的面具后竟然长着……这样一副不堪入目的面孔。

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当初就被掳去当营妓的那天就自我了结,从没有任何人搭救自己!!

这个世道……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嘲弄啊!!!

可能是感觉到自己一生即将结束,相识于微末的那些往事,从未呈现得如此细微而生动。

那些昨日相投的少年意气,仿佛是今天正在发生的事情,摆布着小皇帝弥留之际最后的心境和情绪,一点点耗尽他生命最后的养分。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光返照短暂清醒了过来,捏紧笔尖,以最后的意念留下了血书作为遗旨——

你为武神,我便要天心国世世代代不修武神庙,只奉文神!!!

……

谢君山原来知道只天心富裕,举国信奉文神,却是第一遭知道前因。

想来仙界知道这桩事的也少,不然那些齿间老味背后竟然藏着这新鲜的泼天狗血,大家又怎么舍得不给它热度上仙界娱乐八卦论坛?

谢君山思维向来发散,她发现了一个可能也算不上重要的点——

这段故事流传至今的版本都是天心皇室世代传下来的,只建立在小皇帝自己的心理过程中,主观色彩非常浓厚。

故事里极为重要的另一人,那个飞升为武神的大将军,却像是一个符号化的人,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又经历了什么。

谢君山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在仙界本来就没什么人缘,也没什么社交机会。就算自己以前是武神,也不一定认识所司同职的其他所有武神。

就算认识所有人,她也不喜欢背后把所有人篩一遍,为了自己那点好奇心把可疑人选对号入座,再亲去求证一番。

这个故事里,谢君山可怜小皇帝,也可怜那个没有机会为自己自辩一句没有任何心理描述的大将军。

——她不讳言,自然也不在乎不重要的旁人怎么看待她。谢君山在乎的是,有没有真正把自己想法及时表达出来,及时沟通。

如果沟通了再被重要的人误解,她可能多少也会委屈。

——但也好过这种可能。

有些话藏着掖着,就生了龃龉。横亘成沧海磅礴,有心想越……却再也无法安然越过。

虽然结局也不见得好,可如果她是那个皇帝,应该甫一开始,就会问出自己心里所有疑问。

叹了口气,谢君山捂着心口暗道:“能拥有这么偏执的感情也是不易。如果这个小皇帝能把这份偏执只用在正事,用在家国建设上,该有多好?”

就算是开国皇帝,因为自己个人瞬间的爱恨,让所有后代都按自己想法来提前决定了信仰——

这个行为,谢君山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也很是偏执。

但说到底大将军负了小皇帝,谢君山联想起来自己那些不绝的噩梦。

……忍不住生了寒意。

未经他人苦,莫劝人善良。

毕竟已逝那么久之人,虽然不理解,但还是多尊重吧。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王阳明)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纳兰性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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