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谦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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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十分顺遂。
我是书香门第里成长出来的模板。
我家世清白,家境小康,成绩优异,有着还算不错的学历,相貌端正,也注意自己的仪表。
父母教会了我礼貌,家风培养出我的品质,我所受的一切教育锤炼出了我的修养。
我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
但唯一有些遗憾的是,我缺乏了些爱情慧根,我不明白什么是爱情。
我的父母常说,他们希望我的余生能和相爱的人度过。
但是,他们不是不相爱却也和彼此携手余生吗?
我的父母没有多说什么,但我知道他们的沉默是在缅怀各自的遗憾。
有趣的是,我父母已经是圈子里知名的恩爱夫妇了。
呵。
我想象不出来什么是爱情,我也想象不出来我陷入爱河的样子。
我随口向我兄弟感慨的时候,他很惊讶。
“那你对林童然是怎么回事?”
林童然,是我的青梅竹马,我的母亲和她的母亲是世交好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从小学到大学,我们一直都在一个学校。
“……林童然?怎么了?”我有一些懵懂,不知道为什么兄弟突然提起她来。
“晕哦,哥们。”兄弟有些无语,“你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这还不是爱情吗?”
我的兄弟是我的高中同学,我如何对林童然他一直看在眼里。
接下来,兄弟为我细数我的事迹。
每天下课的等待、无微不至的嘘寒问暖、对林童然的喜好的了如指掌、上学放学路上的形影不离……在林家面前为林童然撑腰、做她对抗林家一群畜生的最坚强的后盾……
我做这些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兄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感慨道:“你小子已经情根深种了。”
情根深种吗?
我并不这样认为。
我做这些只是出于一种周全地待人接物的习惯,出于哥哥的义务对世交妹妹进行关怀。
我没想到我的表现在别人眼里居然是情根深种的样子。
我向兄弟解释。
我待人向来如此。
但他不听,觉得我在嘴硬。
于是我也明白了,他也不懂爱情。
*
大学毕业之际,母亲让我为林童然准备一束玉兰花,代母亲送上毕业祝福。
我照做了。
但我去得并不是时候。
林童然已经收到了另外一束花。
她与沈洛在人群中相拥、接吻。
沈洛?
我记得,沈洛从高中开始就对林童然死缠烂打,一直在林童然身后刷存在感,想要林童然做他的女朋友。
但沈洛在大学时出国了。
他现在又回来了吗?
他们在一起了吗?
在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怒意。
这小子凭什么?
他哪里配得上林童然了?
我有一种鲜花被插在牛粪上的愤愤不平。
请原谅我用“牛粪”那么粗鄙的词语去形容一个人。
但我又看到了林童然的笑脸,知道她此刻是真的开心幸福。
我不想破坏此刻。
我压下了上前揍沈洛的冲动,只是拿着手里的玉兰花,走也不是上前也不是,就茫然地停驻在那里。
人群喧闹嘈杂,我只觉得刺耳。
他们都在歌颂林童然和沈洛的爱情。
但我不明白。
这真是爱情吗?
他们足够年轻,年轻到每一次心跳都会被误认为永恒。
他们真的能分清激素作用与真爱欢喜吗?
他们真的能分清生理反应与理智沉沦吗?
我手里拿着玉兰花,并不看好这一对。
但我也发现了自己的狭隘。
我一个没有体会过爱情的人,怎能用自己不懂的东西去评判他们呢?
在本该送上祝福的日子,我却在这里设想悲剧结尾。
我真不是个善良的人。
我身处人群中,周围的热闹像是拍在我身上的海浪,有着巨大的力量将我拉入深海。
人潮汹涌,没人注意到我思绪的纷杂与淡淡的自我怀疑。
不。
可能还是有人注意到我了。
她就正坐在我的正前方。
那个女人懒散随性,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毫不掩饰地、直勾勾地望向我。
她好像一眼就看到了我。
*
我和我的老婆是相亲认识的。
那天阴雨绵绵,连月不去的阴云笼罩着我生活多年的城市。
父母看我迟迟不谈恋爱,一直都是孤身一人,有些遗憾又有些担忧地叹气。
他们不需要我牺牲自己的婚姻为家族谋利,他们希望我能娶了爱情。
但看起来,我也没有这个幸运遇到爱情。
他们不想看我下半辈子仍然孤身一人,所以精挑细选地为我安排了相亲。
我没有拒绝。
也许因为长期在父母“要找个相爱的人结婚”的熏陶下,我莫名觉得为了结婚而结婚的自己有些可悲。
不过也好。
我没有因爱情结婚,也不会因爱情而背叛婚姻。
我有信心自己能成为一个模范丈夫。
母亲说和我相亲的女生十分优秀。
她白手起家,在血腥的商业战场里,凭自己的能力撕出了一片天地。
虽未曾谋面,我就已经欣赏起要和我相亲的女生了。
说来惭愧,那天是她先到的相亲地点。
我以为我到得很早了,但没想到她比我到得还早,希望不会给她留下我不重视这场相亲的印象。
我抖了抖雨伞上的雨珠,通过玻璃看向了我的相亲对象。
她美艳张扬,慵懒随性,极具攻击性。
我总觉得我在哪里见过她。
像这样优秀的女子,为什么会答应和我相亲呢?
可能是我父母和她做了什么交易吧。
我望着她想到。
*
世人都说婚姻应该以爱情为前提。
想必,对面的她也是这样认为的。
但我从未爱上任何人,我不觉得我会爱上她。
“很抱歉,我们的婚姻可能不会有爱情。”
鬼使神差地,我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
等说出口的时候,我便后悔了。
这样太不礼貌了,也太冒昧了。
但出人意料的是,她居然毫不介意我的无礼,笑语盈盈地对我说着“没关系”。
简单交流了几句后,她便直接问我:“所以,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满眼都是我。
她对我如此满意吗?
是因为她已经和我父母已经谈拢了吗?所以一切才如此顺利,像走流程一样顺利。
但我又看向她的眼神。
那眼神充满着迫不及待,充满着得偿所愿,充满着情难自禁。
她好像……不只是满意。
*
我的老婆想要尽快举行婚礼。
虽然我觉得这有一点仓促,但我不想违背她的意愿,便没有再说什么,一切依她的意思很快地完成了婚礼。
婚礼上林童然也来了。
她还是那个老样子。
开朗活泼,自信阳光。
婚姻没有改变她什么,那时候我便知道她生活得很幸福。
我为她高兴。
我有一瞬间的走神,我在想,我希望我的老婆在婚后也能幸福。
然后,林童然问我怎么爱上了我的老婆。
这一刻,我脑子里闪过了很多说不出口的琐碎——她明媚自信的笑容,她工作时打字的修长的手,她最爱穿的紫色毛衣以及她看向我的充满欲念的目光。
可我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奇怪。
我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否认我爱她吗?
我居然在认真地思考我爱她的原因。
我真的爱上我的老婆了吗?
就我?
一个从未爱过人的人?
可能是见我迟疑太久了,我的老婆替我回答了这个问题。
“一见钟情。”
我有些意外。
一见钟情。
这难道是她的答案吗?
我的老婆居然对我一见钟情了吗?
我想起我的老婆看向我的眼神,想起她和我约会时热衷的肢体接触,想起她对我的关心和了解……难道,她真的对我一见钟情了吗?
我心里居然隐隐有一些窃喜。
可回想起初见时我对她的无礼,我莫名有一些对不起她。
但我老婆接下来的回答给我泼了一盆冷水。
什么叫作午后的阳光里?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相亲那天明明是阴雨天。
她在午后阳光里一见钟情的人又是谁呢?!
但我很快也反应过来。
我们明明是利益联姻,她不爱我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我又在这里要求什么呢?
但是我的老婆居然回答说,她最爱我深情的眼睛。
我有一些意外,我望向她。
看见她的表情的那一刻,我知道她没有说谎。
她好像真的爱我深情的眼睛。
但我,又何来深情呢?
她看着我的时候究竟在看着谁?
我的心,空了一拍。
我居然在婚礼当天,陷入了手足无措。
*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老婆可能爱着另一个人。
我也突然意识到,我害怕我的老婆爱着另一个人。
但为什么呢?
如果她真的爱着另一个人,要为了另一个人结束我们的婚姻,我不是应该没有什么所谓地同意离婚吗?
但我为什么会害怕失去她?
我为什么不愿意放手?
我为什么……准备死缠烂打?
我……真的会如此着相而有失体面吗?
但一想到我的余生没有她,我的心好像在突突地疼,抽搐着让我感到窒息。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体内血液流动加快,感受到激素正在产生作用,感受到我的身体都在叫嚣。
我不太明白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但我的脑海里全是我老婆的身影。
我想起她似笑非笑看着我的眼神,想起她勾起的唇角,想起了婚礼上那个被众人见证的吻……
我的心跳更是加速了几分。
我想起我潜意识里并没有否认的那个问题。
我爱我的老婆吗?
我和她相识相知不过半年,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我真的爱上了她吗?
难道爱就是如此仓促的东西吗?
还是我本性轻浮呢?
明明是洞房花烛夜,我却望着窗外的霓虹,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厌弃中。
我从来都不喜欢喝酒。
新房里一柜子的名酒都是我老婆的。
但在今夜,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一瓶威士忌,有些麻木地喝着酒。
也许是酒精模糊了我的时间观,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觉得大脑昏昏沉沉的,我的身体如我的心一般无力起来,只觉得今夜的酒确实醉人。
*
“你醉了,睡了吧。”
我的老婆轻轻来到我的身后,对我耳语。
我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夜露深重,而她一直在等我。
我很愧疚。
我不应当沉溺于自己的情绪中,而忽略了她,让她在夜里等我。
“有心事?”
我的老婆没有责怪我的忽略,反而在关心我。
但我却想不识好歹地不回应她。
谁叫,她心里装着的人不是我。
我知道我在迁怒她,我也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资格埋怨她,但是此时感性压住了理性,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想,我需要一段时间来接受、来转变心态、来进行调整。
但令人意外的是,我的老婆没有给我调整的时间。
她反而突然吻上了我的耳垂,还咬了咬了。
湿润中包裹着坚硬,这陌生的触感,让我的呼吸一窒,酥酥麻麻的挠人感蔓延至全身。
她鼻腔里吐出的温热气息比熔岩还烫,烫得我浑身仿佛都轻颤了一下。
她充满兴致地看着我,耳垂上的湿润变得清凉,仿佛冰块般冻住了我的诧异。
我意外,我惊奇……还有隐秘的欣喜。
我的老婆无辜眨了眨眼睛,装作刚才的一切都是一个意外。
我有些失落和怅然。
但突然,我的老婆跨坐在我的身上,俯视着我,眼神充满兴味而危险。
我是个正常的成年男性,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虽然我内心有几分酸爽与期待,但我也知道我此时的心绪不适合做这种事情。
她把我当成谁?
她想我代替谁?
她透过我在看谁?
我不愿意成为别人的替身……
但成为替身就能得到她……
不行,我在想什么?
我混乱极了。
我的道德在挣扎,我的情感在挑唆。
我感觉自己在渐渐失控。
理智告诉我,要拒绝我的老婆。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这个力气,我完全推不开她。
我的老婆狡黠地笑着,说这是因为软骨粉。
但我觉得这不仅仅因为软骨粉。
还因为我混乱、扭曲、阴暗、隐秘的一些小心思。
可能从一开始,我就推不开她。
我眷恋着她的张扬恣意,她的从容自信,她的雷厉风行,她炙热而缱绻的眼神和她坚定又偏执的深情。
可能从那个阴雨天开始,可能从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我的目光就一直追随那绵连的雨也朦胧不了的明媚的太阳。
而我,贪恋着阳光的温暖,偷偷珍藏那份照在我身上的余温。
这样,也好。
至少,我能短暂地亲吻太阳。
*
我的老婆居然提到了林童然。
她说我爱林童然。
她说我会把她当作林童然。
我疯狂地想解释,但我的嘴被她死死捂住。
我不想让她误会。
不想让她觉得我喜欢另外一个人。
我想让她知道,她就是她,她是我自由意志的沉沦,是我压倒理性的失控,是我的爱人。
但我的老婆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她用她的手,她用她的吻,堵住了我开口的机会,只剩下我喉咙中意味不明的呜咽。
我的老婆对我说——“我什么都知道。”
我的身体在发烫,我的心却如同从高处下坠。
她知道什么?
她为什么提到林童然?
她为什么认为我爱林童然?
她究竟爱的是谁?
我隐隐约约感到我们两个都陷入了巨大的认知错误。
就在我下定决心想要推开她而把一切说清楚时,我听见她说。
她说——
“夏承谦,我爱你。”
她说——
“我真的爱你。”
*
听见这话,我仿佛在这一刻看见了烟花绽开。
我呼吸一滞。
巨大的惊喜袭来。
我的老婆叫的是我的名字。
我又望向她的眼睛。
她满眼都是我。
是我。
是我。
不是别人。
她爱的人是我。
我紧紧抱住了我的老婆。
我不再纠结。
是我一见钟情,是我爱而不知。
是我放不下,是我离不开。
我很确定。
我爱你,秋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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