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言再醒来就看见周景宸趴在自己床头,一只手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人难受,他不舒服地动动手指就将处于戒备状态的周景宸惊醒。
“唔......”
有些茫然地抬头就对上周成言含笑的眸子,周景宸愣住有些不清醒地揉揉眼睛。
“……阿耶?你醒了……”小心翼翼地开口,像是怕惊扰什么一样。
周成言怅然地看向自己的双腿,他知道自己今后怕是不能再下地了,然后抬手摸摸周景宸的脑袋。
“辛苦我的狸奴了,衣不解带地照顾我这么久,阿耶瞧着都消瘦了不少。”
周景宸瞬间眼眶红红,扑到周成言怀里紧紧抱着他,“我不要辛苦,我只要阿耶能醒过来!”
“不哭,阿耶没事了,不要怕,阿耶怎么舍得丢下我的狸奴呢?”周成言赶紧安慰着开始小声哭泣的周景宸。
好几日的忧心终于在此时落到实处来,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周景宸趴在熟悉地怀抱里,意识慢慢下沉逐渐进入梦乡。
天子亲赐定安王世子与紫宸殿中养伤,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
躺在偏殿养伤的这些时日倒是也有些好处,至少不用去应付那些上门巴结讨好的人。
这日周成言刚刚喝完药已经躺下酝酿睡意,却听见殿中响起脚步声,他疑惑地睁开眼想看看是谁来了,就对上周文鹤以及贵妃的目光。
“长兄……我们来看看你伤势如何。”贵妃首先开口,怯生生地看着周成言,还和当年一般模样。
周成言到底是不好拒绝妹妹,叹口气说:“坐吧,别站着了。”
两人乖乖地找来垫子跪坐在他床前,周成言觉得有些好笑,之前与自己针锋相对的气势去哪里了?
“唉,我怎么都没想到,你说小燕儿嫁人了,是……是入了皇宫?我原以为你是她的亲哥哥,总不会亏待于她,可如今……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你。”
周成言本想教训一番周文鹤,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万般无奈地叹一口气,偏偏他的双腿废了还不能踹周文鹤一脚解解气。
“只是可怜小燕儿,竟要入这天家后院,她本可以在燕云肆意地活!”周成言越说越气到最后干脆不再言语。
周文鹤低着头闷闷地开口,“我杀了王妃,不敢在待在燕云,谁知小燕儿竟然无意间救下天子,我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周成言闭着眼睛,语气疲惫地开口,“所以……为什么?”
周成言到现在还是没想通,为什么自己出征一次回来,原本和睦的王府竟然挂上了白幡。
下人们都说是云雀杀了王妃,他一开始也是不信的,可看着从小到大对自己和颜悦色的母亲毫无生气地躺在棺中,周成言不得不为自己找一个能恨的人。
连夜逃走到周文鹤成了最好的对象,他曾经满燕云地找人,不知道是为了报杀母之仇还是为了问一句为什么。
销声匿迹许久,才在朔州打听到他的消息,那时周成言已经不愿再提起这段往事,他想就算了吧就当做自己没有过这个弟弟。
谁知如今又在皇宫遇见,心底的疑问再次生根发芽,让他寝食难安,他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周文鹤脸上又露出了嘲讽地笑,“长兄真的不知道吗?你不是已经猜想得差不多了吗?如今又要装聋作哑?”
周成言躺在床上没有开口,等着周文鹤的下文。
“还是说......长兄不愿意承认是王妃杀了我姨娘?”周文鹤嘴角挂着恶意的笑容,像是在故意激怒周成言。
“阿娘同你姨娘早已相安无事多年,你不是不知道,怎么可能不顾对我的承诺突然出手?”周成言知道他是在故意激怒自己,并没有太多反应。
经历了这么多事,如今他只想寻求一个答案。
“王妃性情本就多疑,那日她突然闯入我们居住的别院,将要去科考的我捆住,是姨娘和小燕儿苦苦哀求才勉强同意让我去赶考。后来我不放心,悄悄地回来就瞧见......姨娘她......她躺在榻上咳血!”周文鹤似是想到伤心处,掩面声音有些哽咽。
“最后,她在我怀里断了气啊!你知道吗?长兄!”
周文鹤将手摊在面前,有些颤抖地开口,“她死时有多痛苦,她疼得脸扭曲起来,这么和善的一个人我从没见过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她抓着我的衣服求我给她一个痛快。”
周文鹤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再说出口的话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没敢,提着剑手抖了半天,小燕儿就跪在我身边哭,我下不去手!到最后我也没能让她松快过一会......”
偏殿一时间寂静无比,周文鹤沉浸在回忆中不能自拔,贵妃无声地留着眼泪,周成言痛苦地看着他们。
心中的哀伤像墨块浓得化不开淤积在心头,周成言喉头一甜,偏头吐出一口血来。
“阿耶!阿耶!”正巧周景宸端着水盆走进来,就看见周成言吐血的一幕。
她赶紧冲进来,将周文鹤和贵妃推开去扶周成言,就见周成言颤巍巍地抬手对着周文鹤。
“出去!我阿耶不需要你们这么假惺惺地来看他,都给我出去!”周景宸恨恨地看着两人,表情看着恨不得冲上去生啖其肉。
周文鹤刚想站出来说些什么,就被身侧的贵妃拉住,她轻轻摇头,“哥哥,别说了,我们走吧。”
等两人走出些距离后,周文鹤才又开口,“我们来找长兄不就是为了能把事情说开吗?怎么刚才又将我给拦住。”
贵妃摇摇头说:“你瞧刚才狸奴都那般模样了,你若是再说上一句话,她恐怕就要冲上来砍你了。”
周文鹤刚想开口说自己才不怕这个小丫头,就被贵妃抢先开口,“你舍得下手?这可是长兄唯一的孩子了,你若是再将人打伤,我看我们也不用再来找长兄了。”
“那现在该如何?就这么干等着?”
“总会有时候的,长兄自己就能想通,只不过现在过不去那个坎,我们再等等吧。”
“唉,好吧......”
向忆照例轮值后去往东宫,今日依旧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行了,别看了。人家现在在紫宸殿侍奉父亲养伤呢,你若是实在想得紧不妨去紫宸殿瞧上一眼?”
向怀整理着手边的典籍,见向忆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开口打趣。
向忆现在已经习惯向怀私底下变得同周景宸一般不正经,面色正常地问:“世子还没有养好伤?”
“那砸下来的又不是一根小树枝,哪能好得这么快?更何况近些日子为着宫中突然出现此刻一事闹得人心惶惶,不将事情查清楚圣人怎么可能将人放走?”
向怀翻看起自己的藏书,像是随意地说出这些话来。
向忆却警觉起来,“什么意思?圣人怀疑世子殿下?”
向怀嗤笑一声,“谁知道呢?查来查去都没搞清楚的事情,很难不让人觉得是自导自演。”
“可是!世子殿下的双腿尽废啊!怎么可能是——”
“我可没说是周世子自导自演,”向怀淡淡地打断向忆的话,“圣心难测呐......”
向忆听得云里雾里,没忍住继续追问道:“那接下来是......”
向怀无奈地看着向忆,伸手敲敲她的脑袋,“我一个被禁闭在东宫的闲人都能知道的事情,你可是经常在御前走动的,不会连我都不如吧?”
见向忆仍是懵懂地样子,他叹口气说:“定安王府要有一难,这样我现在就些一封信你去带给安国公,定要让他看完。”
说着向怀便去找纸笔,然后又顿住回头目光深深地看着向忆,“阿忆要快些成长起来啊。”
正如向怀所说,没过几天还是孝平帝身边红人的周文鹤就被押着跪在紫宸殿上,孝平帝端坐高位目光冰冷完全没有前几日那般亲昵。
“周文鹤,你可知罪?”一旁的大理寺卿厉声道。
“臣惶恐,还请圣人明示。”周文鹤恭敬地伏地,没敢抬头。
“端午宫宴的刺杀,不是你的手笔吗?还不从实招来!”大理寺卿咄咄逼人地开口。
周文鹤瞬间抬起头望向坐在高处的那抹身影,“圣人明鉴啊,臣毫不知情,还拼死保护圣人!”
“朕这里有一份检举卿的密报,”孝平帝从袖中拿出一封折子,“上面说,宣武侯文鹤曾在宫宴上不知目的外出两次。文鹤,朕的确在殿外遇见了你,你该作何解释?”
“可是!”周文鹤顿住,他想起殿上那张带着长兄字迹的纸条,莫不是......
“可是什么?!明堂之上,天道昭昭,有什么不可说的!你若是清白何必支支吾吾?”大理寺卿再次大声呵斥。
周文鹤沉默下去,他现在脑子有些乱,那张字条他现在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敢再开口。
“启禀圣人,安国公有事求见!”
孝平帝皱眉,“如今正在审理宫中行刺一案,安国公有什么事之后再议。”
“圣人,安国公说他正是为此事而来。”通报地太监跪在地上,感觉自己的脖子凉凉。
“宣。”良久过后,才听得孝平帝沉声开口。
向梧大步走上殿内,礼数周全地行礼,然后朗声开口,“启禀圣人,莫闻阁已经查明此次行刺一案的主谋。”
“嗯,继续说。”孝平帝压下心中的不耐,慢慢说道。
“这些刺客分是承香殿的宫女和太监,以及混在入宫为端午宫宴表演的杂戏班子的死士。共十七人,被宣武侯杀掉九人,其余全部服毒自尽。”向梧拿出怀中的册子,有条不紊地说道。
一旁的大理寺卿立即出声,“可宣武侯两次出入宫宴,他的嫌疑也不能洗清!”
向梧听后露出一副恍然的模样来,接着赶紧俯身跪下,“还请圣人赐罪,我听闻宣武侯要接手神策军,特意将他约出来商讨一二,没想到惊扰圣驾,臣死罪!”
孝平帝脸色难看,声音里是难掩的怒意,“谁与你说朕要宣武侯接手神策军的?”
向梧诚惶诚恐地开口,“同僚们皆是这么说的,臣以为......臣以为......”
“哼,朕到不知这御史台什么时候如同妇人闲话之地了?”孝平帝脸色发青,显然是被气狠了。
“安国公妄自揣测圣心,惊扰圣驾,罚俸一年,至于宣武侯......暂时押至天牢,等候再审!”
精心的计划被打乱,孝平帝做在龙椅上面色不善,等所有人退下之后他望着金碧辉煌地殿宇怔怔出神,随后他突然笑起来,“走,去偏殿看看。”
孝平帝到时,周景宸正在小心翼翼给周成言换药,天子大驾她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动作跪下行礼。
“免礼免礼,朕来看看成言的伤势如何?”孝平帝疾步走进来,坐在周成言床边,“太医如何说?”
周成言挥手让周景宸退下,才对着孝平作揖,“承蒙天子圣恩,臣的伤势依然大好,只不过这腿怕是废了。”
“哎,怎的说这般丧气话,朕请来天下最好的医师为你医治,定然会好起来的。”孝平帝痛惜地看着周成言的双腿。
“臣谢圣人厚爱!”
周成言作势要爬起来,被孝平帝按住,“只不过,文鹤他现在被人污蔑,说那些贼人是他找来的。”
“圣人,这绝不可能!我定安王府誓死追随圣人,绝无二心!还请圣人明察!”周成言激动得身体微微颤抖。
孝平帝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朕当然知道,只不过文鹤与我说,是你递信给他。成言,你可有什么要同朕解释的?”
孝平帝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平缓,像是在诱哄、引到着周成言往另一种可能想象。
周成言听后沉默下去,因着激动而颤栗的身体也平复过来,这一刻是他在养伤时难得头脑清醒的时候。
突兀地笑出声,他抬眼不躲不闪地望向还在假意关心的帝王,“圣人要我解释什么?”
孝平帝心中有些烦躁,本来就不满于今日的变故,如今又被周成言这般看着,更加让他不舒服。
“难道不是圣人模仿我的字迹将人引出去的?只不过文鹤没将这件事供出来,圣人便来我这里栽赃他?”
周成言轻飘飘几句话,将整个事件的始末道破。
见计谋被识破,孝平帝干脆也不再伪装,站起身冷脸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周成言咳嗽两声,笑道:“圣人不是惯用这种手段吗?见两人之间出现嫌隙,便利诱、挑拨,引得他们相互厮杀。”
孝平帝也跟着冷笑,“没想到在你这里失了手,朕也许久没有亲自动手过,倒是生疏了。”
周成言抚平被褥上的褶皱,如同闲话般地开口,“倒也不是,圣人一直都是好计谋,若是今日不是我们两兄弟圣人自然能够的手。”
“你们两兄弟?”孝平帝玩味地开口,“你可真是有一个好兄弟啊,世子。”
“所以,圣人现在是要灭我的口吗?”周成言的声音里还带着点笑意,像是在同他说笑一般。
孝平帝背过身去,让人看不清表情,叹息道:“你当真不愿意辅佐我的慎儿?”
周成言的表情也认真起来,“我周家绝不站队,只奉行圣人之命。”
孝平帝头痛道:“这怎么算作站队?这就是圣人的意思!”
“那如今谁是太子?”
周成言一句话浇灭了孝平帝还未燃起的怒意,这句话明晃晃地刺破他的自尊,又一次提醒他这个朝堂还不是他一人做主。
“他是你的外甥!”
“太子也在我们燕云养了四年呢。”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孝平帝深吸一口气,“你……真的要如此吗?”
周成言没有开口,沉默而有力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室内的寂静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孝平帝高高在上的帝王相上,他痛恨这种失控感。
宫人很懂形势地端上来一壶酒,走至周成言床前跪下,双手将酒壶奉上。
周成言为自己斟上一杯酒,苦笑道:“愿以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我原以为,我的归宿是马革裹尸还,到头来竟不如夫人。”
他仰头将杯中酒尽数饮下,“我死后,圣人不可再伤我周家子弟,如若不然我就算魂飞魄散也必将把圣人拖下无间地狱。”
“这是钩吻,你还有七日可活,好好珍惜吧。”孝平帝说完这句话便走了出去,不再回头去看周成言。
周文鹤当天就被放了出来,他左思右想也不得解,想要去找周成言问个清楚,但又碍于周景宸的防备不好再去。
听人说他的身子已然大好,自请回府再行调养,也不知需要什么样的补药。
周文鹤一连几日都心神恍惚,心头涌上莫名的焦躁,思量良久还是决定前去拜访。
自然是挑了一个周景宸不在府内的时候,周文鹤有些不自然地敲响朱红色的大门。
开门的小厮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精神起来,赶忙把门打开将周文鹤请了进去。
“宣武侯来了,我们世子等候多时了,这几日一直在等您来呢!”
周文鹤心下更加疑惑,脚步也不自觉加快,他想要看看周成言又在谋划什么。
将门推开,就看见周成言坐在木椅上看着庭院的光景,转头见他来了言笑晏晏地招呼他过来。
周文鹤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走上前去,“长兄……”
“唉,我等了你好些日子,差点就以为要见不到你了,圣人真是好算计啊。”
“什么?”周文鹤没有听懂周成言在说什么,疑惑地开口。
“我现在也算是体会到你娘当年的痛苦了吧,也算是为阿娘偿还……一些……罪孽……哈。”
周成言说话变得艰难起来,光是开口就叫他用尽力气。
“长兄,你怎么了长兄?”周文鹤惊恐地蹲下来想要查看他的情况。
“你……曾对我……说过,你与我……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如今……哈……也算是一语成谶……”
周成言的嘴角已经一出黑血,随着他的嘴一张一合间不断往外溢出来,很快就将他胸前的衣衫染红大片。
周文鹤惊慌地伸手想要接住周成言吐出来的血,语气几乎是哀求,“我去找太医,你别说话了,我现在就进宫!”
周成言抓住他的手,也不知道一个将死之人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一时间竟然让他动弹不得。
“不用了,这样的结果……我早就……料到,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可怜我的狸奴……她还这么小啊……”
泪水不知是什么时候落下的,再反应过来周文鹤已经泪流满面,偏偏周成言逼着他直面自己的死亡。
“云雀……”
周成言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轻抚上他的眉峰,周成言还记得小时候周文鹤的眉毛经常长得连上额角的头发,当时还被很多人嘲笑。
那段时间他怎么都不爱出门,周成言知道以后就开始给他定期修眉,这才让周文鹤重新鼓起外出的勇气。
真好啊……
周成言感受这指尖平整的触感,他现在已经不再需要长兄帮他修眉了。
手往下滑至周文鹤的脖颈,用虎口卡住,周成言不止一次起了杀心,就算他现在处于濒死之际,也能轻易地折断这出脆弱。
“……云雀,你我……隔着杀母之仇……我无法释怀,你亦是……痛苦,如此这般……才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他最终还是没能下得去手,或许是不想在黄泉路上再见到周文鹤,他只想去陪他的槐娘。
将人拽到他的面前,他缓慢而坚定地开口,一字一句像是诅咒烙印在周文鹤心头,教他终其一生不得善解。
“我与你,死生不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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