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那封从北国寄来的信时,霍利安正在下雪。
凛冽的北风裹挟着晶莹的雪花穿过边境线,越过蜿蜒的图里托斯山脉,刮过冻结的河流和湖泊,来到这个小城。
有雪花落在霍利安市东北角的钢铁厂,被烟囱里冒出的滚滚黑烟蒸腾成轻飘飘的白雾,融进黑色烟雾里再也找不到踪迹。有雪花落在市中心的教堂,在唱诗班的歌声中成为圣洁的妆点。也有雪花一路飘飘荡荡,跟着邮差约翰的马车来到霍利安西南角的贫民窟,一路拐来拐去,最后停在塔塔街一栋三层公寓前。
邮差约翰乐呵呵地从信箱里找出封信,敲响公寓的大门。
“谁啊?”三楼有人打开窗户低头瞧,瞧见是约翰时有些惊讶,“怎么又来一封,明妮的信昨天不是已经到了吗?”说话的是个年轻男人,二十几岁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模样还算过得去,只是一双眼睛总是东探西探,透着点贼光。
“不是你的,”约翰笑道,“是302的。”
“302?”男人一愣,“也有人给他写信?”话没说完,公寓大门已经开了,男人闭上嘴,低头时,一如往常,看到的只有黑色帽顶,还有一只伸出去的苍白手掌。他的目光忍不住落在那人手上,纤长漂亮,指节分明,只是骨骼太过凸出,颜色也十分苍白,似乎是个病弱的家伙,也不太见阳光。
难道真是个病人?男人心中好奇。
约翰看着眼前被黑色帽子遮住大半张脸,只剩下一个蓄着胡须的下巴的奇怪男人,笑眯眯道,“弗里西斯先生,日安,您莫不是早知道我要来,我刚敲门您就下楼了。”
黑色帽子没有说话,只是简单摇了摇头。
约翰习以为常,没有在乎那人的失礼举动,将信件递给男人就自顾自告了个别,马蹄声再次响起。
黑色帽子接过信,并没有多看,因为楼上男人依旧没有停下探询的目光,甚至往窗外探出大半个身子只为瞧这几乎从不出门的神秘邻居一眼。可大门很快关上,公寓里响起很轻的脚步声。
男人撇撇嘴,装什么啊。
被人说装的黑色帽子此时已经回到了家中,他摘下帽子挂起,略长的黑发没有阻碍,立刻垂落下来,挡住他的视线。他随手从兜里拿出一个小夹子,夹住过长的发,犹豫片刻后,他脱下身上的黑色外套,将他放在沙发上,一同放下的还有厚厚一叠写满字的底稿。
他正准备去出版社交稿。
原本这是他的编辑威廉先生的活计,但这位可怜的中年男人前两天失去了父亲,忙着筹备葬礼的威廉已经顾不得这些,黑色帽子,也就是尤安·弗里西斯只能自己干这个活。
他将信封从衣兜里拿出来,却只是轻轻一瞥就愣在当场。
信封上,黑色墨迹写成的伯克劳拉格外清晰。
尤安目光落在伯克劳拉,怔忪了半晌,指尖在上面留下深深的指痕,直到掐痛自己他才回过神,迟疑地打开信封。
信件出乎意料的简短,他的伯爵叔叔达利死了,其遗产被众人分割,而其十六岁的独子泽维尔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只能坐上前往霍利安的火车,要来投奔他这个唯一的亲人。
手中的信不知什么时候轻飘飘落在地上,却没人去捡。
*
泽维尔到的那天,尤安起了个大早。
他睁开眼,房间里十分灰暗,只从窗帘的破洞里透出一点浅浅的光亮,床头的柜子上放着封信,皱巴巴的,像是被人用力揉弄过,又重新展平。尤安盯着空洞的天花板看了半晌才决定起床,他耷拉上鞋,打开窗帘往外看,天色依旧雾蒙蒙的,只露出点房子时断时续的线条,几只乌鸦嘎嘎地从天际飞过,划出黑色的弧线。
这不是个好兆头,但尤安并不在乎那些。
他穿好大衣出门。
霍利安市的冬天很冷,来往的行人都戴着厚实的帽子和毛绒围巾,呼出的气变成白色,尤安把手揣进衣兜,没有被夹子夹起的头发垂落在眼前,几乎遮到鼻尖,但尤安满不在乎,低着头走路。
说起来,他和达利叔叔已经十一年没见,可尤安还清晰地记得上次见他时的模样。
他站在庄园的大门口,圆润的脸庞涨得通红,眼睛愤怒地眯成一条线,中气十足地骂道:“臭狗屎,垃圾,早该死在贫民窟的贱种…”而泽维尔那个小崽当时才五岁大,怯生生地躲在他父亲身后,站在屋子阴影处,用湿润的翠绿色眸子无声地祈求尤安不要离开。
但尤安躲开了他的眼神,也离开了他。
尤安来到车站。
这里人来人往,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你挨着我我挤着你。可尤安还是一眼就瞧见了泽维尔,尽管他们已经十一年没见。
他穿着单薄,背着很大的背包,站在车厢前面色冷静,没有因为他父亲的突然去世和爵位的失去而神情颓丧,只是衣裳有些落魄,苍白的脖子和手露在外面,被冻得发红,脸颊鼻尖和耳朵也是红彤彤一片,像只被冻坏的猫。可他依旧站得端正又笔直,姿态一如既往得矜贵,没有缩缩脖子或跺跺脚来减缓霍利安冬日的寒意。
尤安看了他半晌,直到泽维尔发现了他的眼神扭头和他对视,他才上前挤到他身边。“泽维尔。”他喊道。
少年看着他,翠绿色瞳孔冷淡漠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着他时就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尤安几乎想不起少年曾经的样子。
他一言不发。
尤安等了半晌,见少年没有任何表态,便从他手中扯过背包背在自己身上,“走吧。”
*
贫民窟的街道狭窄,到处是坑,两旁堆满了垃圾和脏臭的污水,即使是洁白的细雪也难以遮掩这一切。
尤安背着背包走在前面。
天色方明,路上行人并不多,只有喝了一夜酒的酒鬼拿着酒瓶在街上踉踉跄跄,口中含含糊糊地说着些胡话。那是刚从塔塔街酒馆走出的醉鬼。他们喝了一夜的酒,现在才想到归家。
尤安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不自觉微侧过头,瞥了一眼。
泽维尔当惯了贵族,不会熟悉这些。
可当他往后瞧时,这个十六岁少年的神态堪称平静,既不因为亲人权势的失去而惴惴不安,亦不因贫民窟的肮脏恶臭而变色,只有在抬眸和他对视时才隐约露出几分不太好看的波动,却很快被冰冷漠然所取代。
尤安没再回头。
两人一路上都没再说话。开公寓大门的时候,尤安又感受到那股目光,他皱皱眉,帽子压得更低,推门走了进去。
三楼男人从窗户中缩回脑袋,奇怪地想道,“怎么还往家带孩子了,不会是他的私生子吧。”越想,男人越觉得有可能,想到尤安平时总是遮遮掩掩的做派,还有住了三年都没见过的全脸,男人越发肯定。
尤安自然是不知道二十四岁的他在别人眼中已经有了十六岁大的私生子。他刚回到家,将帽子挂起,长发立刻垂下遮住大半张脸。
尤安犹豫一下,没用夹子,因为夹子是二楼小姑娘送的,太粉嫩,他便放任头发垂着,扭头问少年,“吃点东西吗?”
泽维尔没说话,他看了眼尤安,目光却从最开始的随意变成怔愣,从他长发看到他短短的胡茬,半晌没移开眼睛。尤安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罕见的不可置信,他莫名有些想笑。
变化确实挺大的,尤安想道。他记得离开伯克劳拉时他还是个青嫩嫩的少年,谁都很难把那时的他和现在联系起来。
他晃了晃手里的黑面包,又重复一遍,“吃吗?”
泽维尔回过神,他看着尤安手里的黑面包,面露难色,又扭头重新环视一番屋子,看到塌陷了一半的沙发,瘸腿的桌子和破洞的窗帘,还有分外狭窄的房间,眉头彻底锁起。
尤安这次彻底勾起了唇角,“喏,泽维尔,现在你只能吃这个住这个了,我可不是什么伯爵。”
泽维尔面无表情地看他,却只能看到男人被发丝遮住,看不明显的眼睛,还有蓄着短须的下巴。
尤安将装着面包的碟子放在瘸腿的桌子上,上面还堆着很多东西,像是洗干净的碗碟,餐叉,还有些羽毛笔,但大部分是书和他的手稿,一摞一摞得摊在桌上。他想了想,不觉得泽维尔这个刚刚落魄的贵族能这么将就着吃饭,便跑了几回将桌上的书收回卧室,原本堆成小山的木桌总算是空畅了几分。
“吃吧。”他端了杯水递过去,没注意少年的反应,自顾自回了卧室,关上房门,忽视了他关门时泽维尔抬眼的冰冷神色。
和他惯常的漠然不同,这种冰冷含恨带刺,让人轻而易举就能感到眼睛主人的被薄冰压盖的怨愤和恨意,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破土而出。
而被恨者毫无所觉。
尤安躺上床,侧过头,看着床头皱巴巴的那封信,忽然生出更多的忧虑,也不知道带回这个家伙是对是错。可已经带回来了,不是吗?
尤安捡起信,没有再看,将它夹进书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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