绀音正声说着。她的目标相当明确,在拿到研二的赔偿之前绝不善罢甘休!
现在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很咄咄逼人?她没什么概念。她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也还不知道咄咄逼人的真正意思。
至于那个说她咄咄逼人的人,从头到尾都没再吱声过了,不知是怯懦还是尴尬心情在作祟。说不定他早已经从人群中开溜了。绀音懒得多过在意。
被如此强势的执念压迫着,研二看起来更显得凄凄惨惨了,拧成八字形的眉毛透着满心懊悔。他摘下了头顶的黑礼帽,哆哆嗦嗦捧在怀中。火快要燃尽了,在昏暗的天色下,他的脸看起来湿漉漉的。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努力抿紧颤抖的嘴唇,表情倏地变得莫名坚毅,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得吸溜了一下鼻子,伸出握成拳头的手,把一直紧紧捏着的那几枚硬币放进了绀音的掌心里。
“正如在下之前所说的。”他又换回了原本那副腔调,“在下只是一个贫苦的发明家,金钱赔偿是万万没法拿出来的。但无论如何,赔偿都是必须的!”
研二这话说得好像他才是那个坚持于赔偿一事的人。
“虽然没有钱,但至少在下还有体力和智慧的大脑。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就让在下为您两位大人做牛做马,身体力行地弥补今日犯下的弥天大错吧!”
“……”
绀音觉得自己多少应该在这时候说点什么的,可她实在连半个字都挤不出来,只觉得脑袋好像被冻得**。
她别扭地搓了搓手臂,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义勇有时会僵在原地冷着面孔一言不发了——说不定正是体会到了此刻的这种不自在感。
就算抛开尴尬氛围不谈,研二所说的话也够让她说不出话来了。
让这么个随时能够炸掉一栋房子的自信家伙跟在身边,保不齐下一回被炸到半空变成火球的就是自己了。虽然身为刀的自己算不上是易燃物质,但也不能确保这个可能性不存在。
再说了,她和义勇两个人待在一起好好的,平白无故再硬插一个人进来,那多怪呀!
更别提研二这家伙直到现在都还在扯开话题。她明明在向他索要赔偿,可他反倒说起做牛做马的事了,真怪。
沉默了好一会儿,绀音还是没能想到说什么才好。她隐约觉得这是相当重要的一件大事,似乎不能由她自己独自决定,就算想了半天,还是拿不定主意。她一路小跑来到了义勇身边,唠唠叨叨对他说了一堆,就是想要知道他的决定。
富冈家的小木屋依然变成了彻底的一片焦黑,只余下零星一点火苗依旧黏着在木炭上,不甘心般扭动着,仿佛只要吹一口气就能让其熄灭。义勇终于失去了专注地盯着这起火灾的全部理由,转而思索起关于赔偿的事。
“其实我不需要赔偿——用不着赔给我钱,也不用靠体力偿还。”想了想,他说。
这样的回答从义勇的嘴里说起来,也算是意料之中。研二的嘴角已经扬起来了,而绀音只觉得气恼。
她刚才可是为了“赔偿”这玩意儿说了好多恶狠狠的话呢,怎么到了义勇这儿,一下子就把她坚持的目标尽数撇开了?
想想都觉得生气,也有可能是不甘心的情绪在作祟。就像任何时候一样,她猛得发出一声“哼”,别开脑袋,固执地梗着脖子,说什么也不看他了。
按照一如既往的事态发展来看,接下来她肯定会再说些揶揄的话,或者是直白地——也有可能是拐弯抹角地——表达出自己的不满。但在这些话语吐露之前,她听到义勇说:“所以你直接送他去警局吧。”
研二的笑容还没完全绽开,就被这句话吓得完全僵住了,扬起却抽搐着的嘴角与耷拉着仿佛又要涌出眼泪的双眼让他变成了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他哀嚎一声,扑通一下又跪在地上了,伸出手臂想要抱住义勇的大腿,却被绀音拍开了。
“你手上都是土,脏死啦!”她叫嚷着。
这句不算太过贴心的话语并没有顺遂地听进研二的耳中。他又开始哭哭啼啼起来,把刚才的说辞又重复了一便,不停念叨着“发明”“没钱”“失败是正常的”之类的话,搭配上那痛心疾首的哭腔,确实听得人心生同情。
不久之前才出现过的场景再次上演。有人劝说义勇大事化小,人家已经足够可怜,没必要逼得太紧。
也有人说,既然做错了事就要承担起责任,送进警局才是正确选择——而每当这种声音响起时,研二就会更夸张地扯着嗓子,试图用自己的破锣嗓音盖住一切不利于他的说法。
这会儿人群之中倒是没有出现“咄咄逼人”或是“男人就是如何如何”之类的说辞了。义勇耐心地等待着呛到喉咙的研二重新恢复了顺畅呼吸,这才出声说:“如果你再把别人家的房子炸了,那就太糟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避免才行。希望警局能够给你一个合适的惩罚。”
如此一来,以后他就一定能够深刻记住这份过错,再也不犯下相同错误了吧。义勇想。
义勇的出发点无疑是好的——虽然并没能直白地说出口。但对于研二来说,却成为了绝没有办法动摇的糟糕决心。他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了,夸张地张大着嘴,泪水停在了眼眶之中,直到绀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这两滴硕大浑圆的滚烫泪水才终于砸向地面。
“你不一起去警局吗?”
好不容易把嚎得惨兮兮的研二固定在臂弯之间,见义勇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绀音便如此问道。而他只是摇头。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把所有的事情告诉警官就可以了。我想继续待在这里。”
“哦……”为什么要待在这个烟熏火燎的地方呢?绀音想不明白,但她不会表示出任何拒绝。“那我先走了哟?”
“嗯。”
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带着研二的哭声一起远去。早先好奇地围过来的村民们也慢慢散开,在经过他身边时,有人对他送上了安慰,也有人咋舌叹气,说不定是把他视作为富冈家的不孝子。义勇并没有去留意这些声音,直到耳边只剩下夜晚的寂寥之后,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开始在脑海中清点着这场大火带来的损失。
此行的盘缠全在身上,没有被火烧空。值钱的东西,在父母去世后都相继变卖了,家里一样也没有留下。茑子姐姐的那几件旧和服因为保存不善,前两年就已被虫蛀得不成样子,他把这些旧衣服埋在了姐姐的墓边,不知道她看到心爱的和服上满是虫洞,会不会对他生气。
金钱方面的损失无限趋近于零,没了的都是些身外之物,日后再购置就好。与这座房子牵连着的童年的回忆尚且留在他的脑海之中,是不会被火烧却的,尽管现在他也想不起多少来了。
如果能扭转时间就好了。他久违地冒出了这种想法。
如果这个如果可以实现,那么他一定不会带着研二来到他的家。
或者是回到更久远的过去,避开上弦鬼的拳头,不然自己的刀断裂;在最终试炼的时候好好派上用场,与锖兔一起砍断藤袭山的那只恶鬼的脖子。
再或者,在茑子姐姐新婚的前一夜保护好她。如此一来,说不定直到二十年之后,他的家也会好好地伫立在这里。
即便早已下定决心不再囿于过去,可义勇还是忍不住想着这一切,直到一双微凉的手掌忽然抚在他的脸上,用力揉了好几下,仿佛他的脸是颗面团。
“你在哭吗?”
绀音仰头看着他,疑惑地问。
你不是带研二去警局了吗?——义勇下意识想问她。
愣了愣,他才意识到,只是自己发呆了太久而已,久得绀音都已经完成任务独自回来了。
“警察好像要把那家伙丢进牢里关上几天。”她告诉义勇,“还罚他款了呢!他哭得可厉害了。”
“是吗。”
绀音歪着脑袋:“所以义勇你哭了吗?”
可真是执着。
“没有。”义勇轻轻摇头,“眼前这个事实确实很难过,但我还不想哭。”
“呼——那可太好了。”
绀音松了口气,放心往草地上一坐,自顾自惬意地躺下了。
如此多事而漫长的一天,她真的累坏了。
“知道吗?你哭起来可麻烦了。”她忽然说,“尤其是刚进鬼杀队那阵子,夜里睡觉的时候也是哭哭啼啼的,眼泪都流到我身上了。刀刃湿哒哒的话可是很难受的,而且比淋到雨水还更容易生锈哟!”
看来她并不是为了义勇没有哭而庆幸——明显是在为了不必应对他的眼泪而窃喜嘛。
在眼泪中入睡,这么久远的小事,义勇已经想不起来了。但记不得也好。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胸腔钝钝地发痛。
“现在看来,我暂时是没有家了。”他试图用轻松的口吻说,可惜听起来还是无比沉重,“接下来,就出发去你的家吧。”
绀音坐了起来,满脸不解:“我的家?”
“我是说刀匠村。”
“哦……”她漫不经心地应着,又躺回去了,“那里不算是我的家。”
“你觉得自己也没有家吗?”
“不能这么说啦。”
她自在地甩动着四肢,压倒身边一大片杂草。草穗钻进了她的衣领里,肯定很痒,她忍不住缩起了脖子。
“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呀!”
她笑嘻嘻地说。
这样的回答真不知该说是意料之中还是出乎意料。义勇莫名觉得,以她的性格和认知,正是会说出这种话的。
他不想扫兴,但他必须说:
“如果我不在了呢?”
甩来甩去的四肢停下了。绀音慢吞吞站起身,一脸茫然。
“我还没想过这种事。”她抿了抿唇,好像有点不太情愿,“现在必须去思考这个问题吗?”
现在就要去考虑孤身一人的未来了吗?义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明明这个愚蠢得近乎残忍的问题是他说出口的。
答案可以是肯定,也可以是“不”——尽管总有一天答案会只剩下前者,只是眼下他们还有时间。
虽然时间所剩不多,但并未一无所有。
“以后再考虑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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