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意迟迟不来。
我好像睡不着了——这个念头后知后觉地跳进绀音的脑海里。
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的原因说不定很简单,八成就是因为她在祭司颂唱的时候一不小心睡着了,就此挥霍了今晚的睡眠额度,所以才导致她现在不得不盯着天花板的凄惨现状。
不过,也有一定概率是由于“明天就能见到日之山神”的这个喜讯在心里盘旋个不停,让她怎么也安定不下来吧。
对,明天就要去见日之山神了,而神就在她觉得可怖的那座山里。一切好像意外的顺利,就算是中途出了错,她和义勇还是很幸运地走到了正确的道路上。
但是,这么幸运,真的是好事吗?
绀音试图抛开一直缠绕在心头的那种兴奋感,好好地思索他们一路上所经历的所有。可奇怪的是,一旦失去了这点振奋作为激励,她的思绪和内心便会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沉下去,根本无法支撑复杂的思考。大脑木讷得叫人难受,她一点也不喜欢现在的这种感觉。
仰面朝天,她躺了一会儿,然后又躺了好久,猛得从床上坐起,抱起一直捧在怀中的两把日轮刀,走出了房间。
外头依旧在下雨。整晚,雨势一直没有变小,啪嗒啪嗒砸在窗框上,往空气中喷洒了更多的潮湿感,也更阴冷了些。绀音搓搓手臂,推开了隔壁的房门。
她已经尽量放轻动作了,可还是制造出了吱呀吱呀的牙酸响声,不过与落雨声相比,这点小小动静算不上什么,很轻易便被雨水盖住了,并未吵醒住在这一间的义勇——而且他压根也没睡着。
“怎么了?”一进门,便听到他这么问道。
绀音有点答不上来。
说真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跑过来干嘛。她就是这么过来了,接下来该做点什么,完全没有想好。
磨磨蹭蹭地,她在床边坐下。宽三郎跳到她的腿上,轻轻啄了啄她的膝盖,好像嫌弃她来打搅这个夜晚似的,结果被绀音气恼地塞进了衣袖的口袋里,报仇来的如此之快。
“我来……呃……”她挠了挠额角,又摸摸后脑勺,丢出一句,“我觉得这儿的人神神叨叨的。”
总算把话说出来了,一下子畅快了不少。她又接着说下去了。
“我还觉得他们说的山神不是我们要找的日之山神。”这可能也是害她睡不着觉的元凶之一,“这里的山神的传说,和五郎告诉我的日之山神的故事完全不一样,而且时代好像也不同吧?日之山神是将近一千年前的事情了,可这里的山神好像只存在了几百年,对吧?”
担心自己会不会听错了什么内容,绀音不忘向他抛出了疑问。
“这儿还总是阴沉沉的……一点儿太阳都没见到过。就连那座山,我也不喜欢。”
虽说任何地方都会有阴天,不存在任何一个终日晴朗的地方,可在日之山神栖息之处见不到日光,这种事怎么听都很怪。
义勇耐心地听她说完,又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确实有点古怪。这里的人们好像对他们的山神有着奇妙的狂热。”
“是啊是啊。反正我越想越觉得他们说的山神不是我们要找的日之山神。”
“明天还要和他们一起去看山神吗?”
“唔……”
绀音犹豫了。
如果遵从本心,那她绝对是不想去的。她本来就觉得这座村庄倚靠着的高山很可怕,要是明天依旧落雨不停,那么山只会更加可怖、更让她心生抵触。
可是她都已经答应美和子了,拒绝的话语实在很难说出口。而且,即便这里的山神并非日之山神,要是能够在此处的山神那儿找到他们想要的线索——即便这种好事发生的可能性相当之低——倒不失为好事一桩。
拿不定主意。无论选择“是”还是“否”,好像都伴随着必须承担的苦恼。绀音盘起腿,用日轮刀的刀柄支着下巴,沉吟了好久好久。
“不去。”果然还是得遵从内心的直觉才行,“明天早上我们直接回到渡口那里坐船回去吧。可以吗?”
“可以的。”
“好。”
压在心头的负担好像终于消失了一点点。绀音扬起嘴角,努力挤出了一点笑,却仍坐在床边。
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说?
义勇很想这么问她,不过这话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只是悄声等待着。
耐心的等待像是撒下鱼饵,要过上一会儿——其实等待了许久,始终低着头的她终于抬起眼眸,向他投来目光。
“哎,义勇。我问你。”
“你说。”
“你是怎么应对‘失去’的?”
她这话说得多少有点没头没脑,不过义勇知道她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五郎死……去世以后,我感觉自己高兴不起来了。也不是感觉不到高兴,而是觉得‘高兴’很罪恶,如果拥有了轻快的心情,就像是把他的死亡忘记了。”她曲起腿,把脸埋在臂弯里,“我也总是在想他死掉……去世的那个晚上的事。想他说了什么,想我说了什么,想我应该说什么。我老是在想这些事情。”
飘在海上的时候在想,来到九州了也在想,甚至在吃那不算多好吃的牛肠锅时,思绪还是杂乱不停。她不喜欢这样,可她又觉得自己必须这样。
“我……”
对于她的困惑,义勇没有答案。
“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所以我一直都背负着大家的死亡、压抑着自己而已。”他顿了顿,接着说,“我只能告诉你,这样背负着、压抑着是不对的。离开的人如果知道了你都不敢让自己高兴,他们一定会难过的。”
“死去的人会知道活着的我们过得怎么样吗?”
“会知道的。”
义勇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听说过的理论,说是死去的人会变成星星守护他们。但说实在的,这论调有点太老土了。他决定不在眼下的这个场合说。
那么,接下来还有什么值得诉说的呢?
大脑空空,他想不到了。明明他也经历过很惨烈的失去,现在却半点都说不出来,实在让人沮丧。
在义勇能够说点什么之前,绀音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地捏了一下。
“对不起。”道歉来的很突然,“我以前老觉得你小时候哭哭啼啼的很讨厌,还嫌弃你的眼泪掉到刀上会让我生锈……你经历了痛苦的失去,哭哭啼啼也是很正常的。现在我能够体谅你的感觉了。”
其实,这并不什么值得道歉的事情。
义勇很想这么告诉她,但也许绀音并不需要这句话。
所以他说:“没关系。”
绀音还是捏着他的手,上下晃了晃,这无聊的小动作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已经在努力找乐子了吧。
“哎,义勇。”
她又唤他,他照旧抛出一句“你说”。
“我今晚能不能睡在你旁边呀?”
好刁钻的请求。
义勇想了想。他心中毫不意外地冒出了两派想法,正拼命拉扯着他,一时半会儿拿不定主意。
当真思索了好久好久,他才慢吞吞地点头。
“但是。”他必须说明清楚,“不能随便和其他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为什么不行?”
“会很危险。”
“哦。”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听明白了,“反正你也不是……”
话说到一半,忽然中断了。义勇还以为她这是要卖关子(虽说如此简单的一句话里不存在什么关子可卖),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可她居然一直没有说下去。
低头一看,原来她已经睡着了——甚至是坐着睡着的。
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让她躺下才好,在这个无聊的小问题上他纠结了很久。强烈的睡意在思维的空隙间钻出,倏地冲上大脑。
啊。好像有些不对劲。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的意识已经沉入了睡眠中。
雨仍在下着。
过了后半夜,原本就不小的雨势又变得更猛烈了些,夹杂在狂风中,仿佛将要卷起风暴。湿漉的风吹灭了煤油灯,怎么也没办法重新点亮。无奈,人群只能在一片漆黑中前进。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踩进泥泞中,踏破积水。
人群走向深山。
雨水声在耳边响起,有什么东西抵在了喉咙上,正在轻轻戳着。绀音睁开双眼。
漆黑。还有冰冷。
这是她最先意识到的。
一块粗糙的麻布将她盖住,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了,还有更多水分透过麻布往下渗漏,她的呼吸都被浓重水汽堵得好艰难。身下的地面动荡不知,她能听到雨水声近在耳边,可什么也看不到,但日轮刀还在她的怀里,只有这能带来唯一的一点温暖。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这是怎么回事?
她几乎想要尖叫,耳边却听到了“嘘”声。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在蹭着她的脖颈,而后是熟悉的声音。
“我们被抓起来了!”宽三郎小声说,“得逃走才行!”
抓起来?逃走?
所以到底是什么情况?
雨下个不停,但有个声音穿透了雨幕,也穿过了麻布,钻进绀音的耳中。
“大家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山洞了!”
是谁的声音?好像听到过,但是想不起来了。
晦涩难懂的方言,在此刻居然能听懂了,或许是求生欲在作祟。
绀音听到那个声音说:
“只要山神愿意接受我们这次供奉的祭品……祂就一定会继续保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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