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相忆变得越来越冷,逐年加重,连对楼的姑娘,都开始怀念昔日的云少年,那时她还会笑。
年年岁岁,她总会回到锦城多日,有时也会坐在小云儿家的檐下,静静等待一场雨,盼一种错乱时空的联系。
她发现小云儿不仅给过路的行人送汤,也会喂养偶落的庭鸟,无家可归的野狗.......真真是,有救无类。
还有一事,江湖人耳熟能详,每年在京城北郊的深谷,慕容狂身死之地,运气好的,便能看到云相忆在树下彻夜饮酒相伴。
今日日头画过四分之一弧,街上马嘶清亮,蹄落在楼下便止了,紧接着一阵轻快踩尘踏木声,传上二楼。
苏如锦悠闲萎躺,听见动静来了精神,向下懒散一问:“云小子回来啦。”
“嗯。”声音冷而厚重,拍上了二楼层板,嗡嗡震人。
“回来得正好,柜台下三包药散,帮我送到对面添花楼去。”苏如锦声浪更重,以内力问好,便以内力回应。
‘这小丫头,快要跟我打平手了吗?’
“知道了,干爹爹!”这一句,为何这样甜,苏如锦头皮麻了麻,看街看天,没有变化。
添花楼开了窗,邀街台上聚来好些姑娘,都在目迎那位丰神淸姿黑衣少年郎。
苏如锦不看还好,一看云相忆的背影,便嘶了一嘶,浅声低语:“小狂狂!”
他收回目光,心里滋味,一一难品。
虽说是去送药,楼里的姑娘岂肯舍下云少年的娇好容颜,至少要一个时辰才能放回来。瞧瞧日头,午饭是要安排妥当了。
苏如锦招呼楼下小糖倌儿,扔给他一袋银子,喜悦道:“糖哥,我姑娘回来了,速去帮我备桌酒席,送到铺子里来。”
银子太趁手,别说一桌,十桌豪奢也足够了。泼天的富贵砸了下来,小糖倌儿把糖担子挑进济左堂一楼道旁,随手一丢,急匆匆地去了。
添花楼阵阵痴笑过街入耳,白昼里少有此类热闹。苏如锦看似松懈,可他行住坐卧都在循行内里经脉,时时勤勉,因他始终都相信,活下来的总会另辟机缘,而那远走的,未必不会重返世间。
随意躺卧的人,眼睛微闭,对楼的欢笑声忽然止住,一阵人马声,步整而轻盈,似已踏上长街之尾,正徐徐如风逆行而来。
如此轻渺的足下功法,还能是哪家?
若不是多余的四輻车轮轧出砂石的嘎吱声重,寻常市人怎会早早地,便将他们尽收眼底。
靛蓝衣,青云志,数行人,霸道而来。
徽上画印兰纹,所过处带风送香,锦城风貌,由尘转幽。
苏如锦探头而出,随着邀街台众女的视线,抬眸而望。
香车幔帐淡云纱,蓝穗流苏点浪摇。
内坐一人,支腿托腮,闲控车马,天色外衫浅极,内里浓阴坠水纹,虚怀囊物不减,长瀑披洒垂额两须。
一枚斜月簪,定夺道道清流。
此人棱角已俊,骨相龙章,只那肌肤似冰还封,如玉含水,有些不真不切。
说是病态绝不是,非说真人欠几分。
可那神采当是水仙花子初萌放,含情包蕊两片唇,红红一磨,眺向苏如锦,悠悠晃晃间,楼上人竟听得到。
“苏兄,酒还够吗?”
“孙贼!矜贵如斯!”
锦城官差骨瘦如柴,以为这趟过路之人是他们的肥汁来源,方一探头,看清旗上的家族银徽,个个讪讪后退,群散而去。
街上商贩长舒一口气,近两年来,朝廷内扩军防,以防范日益兴盛暗藏吞域之心的北渡夷南国,遂屡屡刮民若掠,征税无度,惹得民怨载道,多声不易,日子越发难过起来。
天下谁人不知楚云山庄,然而又有几人得见车上那位。他未骑白马,显得娇柔。
云相忆隔着纱幕,焦急望去,栏杆掩她身暖如春,那人专注道北,怒放心花。
“楚云山庄的人呦,在咱们锦城竟然能看到这种场面,太炫目了。”
“车上那位公子,可是,可是?”
邀街台上姑娘玲珑心思,已经猜出楚云山庄的珍宝就是这副模样才对,可是不敢确认,又想确认。日后若是说曾见过那人,没有个确据谁会信呐,为了将来,为了平生快慰,一定要确认下来。
“云少侠,整个锦城就数你见多识广了,你快瞧瞧,马车里的那位公子可是楚云山庄那位少庄主,楚,楚......”
云相忆微微默点,柔声轻音,“楚碧岸。”
此名烫心,云相忆唤出羞怯滋味。这名字主人耳聪目慧,眼浪横涛而来,略一扫到,一道黑影慌张背身,带着脱词,甩袂便逃。
“ 方才想起小云儿母亲有疾,我去瞧瞧!”云相忆以谎而遁,楚碧岸笑望凝眸。
苏如锦刚给楚碧岸使了眼色,出卖了自家丫头,看那丫头面上突地一红,扭头快步下楼,许是要从后街溜走。
“怯了?怯了才好!”苏如锦看向楚碧岸,他正勒马,眸色深远,温润含笑。
“笑了?笑了更妙!”
楚碧岸的眼中,四方他物,连同天地,都已隐去。
那身震撼他心的姿影,那枚光华护情的惊慌魅魂。见她噔噔噔向下折,忽然回头祈望,却是惶恐,萎萎不知所措。
还是当年痴样。
昔日妹妹,出落成傲骨佳人,浓颜怀素,实在悦目心怡。
楚碧岸看得到她,逃走的人却不知道。
隔了一道道街巷一屏屏厚墙,云相忆越远心越慌。因有人将她看了再看,步步欢喜,步步深耕。
苏如锦看不得世间又多一个柳维扬,瞻而忘己,朝下解局道,“莫急莫急,跑得了闺女,跑不了她干爹,小狐狸,上来!”
………………
“忆儿喜欢小岸?”
云相忆靠着湖边白石,水未丰,岸线拉长。她的耳畔犹然回荡着五年前,云易的那一问。
她身上有太阴真火,胸口挂着可含纳万物之精的天地初衣水一晶,腕上小珠水孕冰魄最平常,可里面饱含的性本灵泽,全都是小岸的痕迹。
云易从女儿时而望空而笑,时而照水而失的神态中,看出了亘古而来的缠绕。
云相忆坚定如诺,轻声应下,“嗯。”
“可以喜欢,喜欢他,需要百倍,抑或是更甚的,超越常人的舍得。即便忆儿非要去弄清这种舍得,爹爹我,却始终舍不得忆儿走这条路。
不过忆儿,难得之人多欢喜,我亦愿你欢喜。你和小岸,既已交织,便求相知,你和他需得在心性上着力,他已走上天命之路。忆儿呢,时时刻刻都可抉择,爹爹无论在或不在你身边,都会看着你和.....你们。”
云相忆品着二字舍得,是谁的舍得,是怎样的舍得?会像狂哥哥当日那般让人撕心裂肺吗?
不,我受不了,更受不了他受。
什么是舍得,我如何舍得?
想了多年的事,又怎会在重逢之时,随随便便就由着她这颗避而逃脱的心解了迷?
‘未若回去,再去看看他的天!’
济左堂,佳肴满桌,小糖倌儿事情办得利落。楚碧岸推辞了昔时傍身调养之酒,道了句不必了,现下不再饮酒。
苏如锦挖苦起他那娇生惯养般的阵仗来。楚碧岸将手腕交出,露着寸口,苏如锦一搭,拧紧眉头,惊觉白日见鬼了。
怪不得云媚儿派来这么多人随行,应是生怕他被草拌掉魄,由风招走魂。
若非他出自天玑谷,谁会放心让这样一位独存心脉的人游走世上。
“小狐狸你是即将心死,还是由死而来啊?”
“都不是,五年来,非生非死,若存若亡,故形故体,新身新貌,我亦不记得几时来去,甚至不知天地间还有个我。”
嚯,你们天玑谷还有这么邪乎的功法?”苏如锦嘿楚碧岸续了杯暖茶,顺便暖暖自己搭脉的指头。
他对功法没兴趣,话锋一转,问道:“那是怎么回来的,因那个将自己活成了未亡人的傻丫头?
对了,你看见她了吗,她那副怪样子,也不知是继续演着,还是,真的上了心。”
“看见了,很美。演或不演,都好。”
楚碧岸人不像活的,话也说得太平静。
苏如锦捏起他的皮肉,发现对方不会疼。
他立刻捏了自己,可别是一场梦。
他刚才还庆幸着,锦城的生意做到头了,小狐狸一出现,养活相忆的事立即转手,他要自由。
对自己下了死手,一捏血瘀,疼疼疼……真的?
“我说小狐狸,你的事我弄不明白,我倒是理解了柳姐姐爱上云易是真遭罪,你们师兄弟都不是人。
我真有点儿后悔,这些年间让相忆识得了天下庸庸男子的各种丑态伎俩,现在恐怕除了你,她谁也看不上了,我这是作孽啦。
不过,你也别美,起初说到你还好些,我有问,相忆便有答,后来我再提到你,她都不接茬了。
无论你们是否真有前言,当年,你只字不留,舍她而去,我可是亲眼所见的。
她现在叫我一声干爹,我还能压你一头,你想好了再去招惹她。”
苏如锦重音甩在最后一句:“你们天玑谷,专挑好姑娘坑。”
楚碧岸鬼敏一笑,道:“何止压了一头。”
“叫声干爹听听。”苏如锦抿了一口茶。
“祖宗。”
“咳咳咳咳,祖宗?你这是要把我喊死啊。”
“我与相忆往后要怎样相处,唯有见过才知,她待我以何种情谊,我都接受。她此刻躲着我,她只是,稍有一点儿不信她自己,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我和她的关系,不会成为她的心中忧,反而是狂兄嘱咐的那一件,我和她都不会忘,我回来只能是因为时候到了。
一路上,我听闻了两件要事,一是北渡夷南国渐有鲸吞天下之苗头;二是玄衍教盛行南都各地,一方面着力浸淫北地宣传教义,一方面神染教宗起源之土。
实在太巧,玄衍教的发源地正是北渡夷南国的一处村落,而那村落据我所知,又与我娘幼时遇到老乞婆那处极为相似。
苏兄,你看看,这些事都摆在我眼前,多叫人头疼,所以我谈谈情,不行吗?”
“谈情?谈你的去呗,可我看那,你要先化冰才行,相忆手上那串珠子以前多晶莹,这几年,我瞧着好像又雾了几颗,说不定是她的心思渐渐暗淡了。”
楚碧岸闻此言,笑由心出,眉眼间,暖魅如丝。
苏如锦怔了一会儿,他是不会明白的,如今楚碧岸心头的塑心造形之火,到底因何而来。
咚咚咚,云相忆既然上了楼,踩梯声很是潇洒,没有迟疑。
楚碧岸撤下一桌吃食上覆着的温热气罩,菜肴鲜嫩照旧,锅气犹香温。
‘通天的本事用作贤良淑德?小狐狸好像比相忆危险多了。’
云相忆还没看人,抱着归鸿先揖一礼:“干爹,兄长!”
假亦真来真亦假,都是新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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