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惊堂木在油腻的条案上炸响，盖过了窗外七月里不该有的、嘶嘶钻入骨缝的寒风。油灯昏黄的光，在说书人老周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映得他浑浊的眼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幽光。瓦舍里挤满了裹着厚袄仍瑟瑟发抖的茶客，呼出的白气凝成一片惨淡愁云，挂在低矮的梁上。窗棂上，霜花正无声地蔓延，爬出诡异的枝丫。

“列位看官！”老周沙哑的嗓子像钝刀刮过生铁，刻意压低了，带着蛊惑人心的神秘，“今儿这折书，不讲江山美人，不说狐仙精怪，咱讲一段……天漏了的大事！”

他枯瘦的手指蘸了点冷茶，在油腻的桌面上画了个歪扭的圆：“太古之初，混沌一团，唤作‘太易’！盘古大神开天辟地，清者浮，浊者沉，这才有了咱头顶的天，脚踩的地！可您猜怎么着？”他猛地一顿，眼珠子瞪圆，“那混沌深处啊，裂开了一道缝儿！细得看不见，却要命得很！叫‘鸿蒙之隙’！就是这道缝，成了后世所有祸事的根苗！”

“天道要运转，靠啥？”老周自问自答，唾沫星子飞溅，“靠的是阴阳相济，日月轮转！至阳者，金乌神鸟！背负大日，巡行诸天，光耀万界，主生发，掌光明！至阴者，烛龙大神！衔尾衔时，掌控晦朔，吐纳间寒暑交替，主平衡，掌时序！这一日，一月，本是同源双生，像那太极图里的阴阳鱼，你抱着我，我缠着你，这才撑起了朗朗乾坤，有序岁月！”

惊堂木再响，带着不祥的颤音：“坏就坏在那道‘鸿蒙之隙’！它像条贪吃的恶虫，不停地啃噬天道根基！阴阳失了衡！金乌的日头没了烛龙的寒夜调和，越烧越疯，要焚尽自身！烛龙的时序失了金乌的光明温煦，越来越冷，要冻结万物！天道这架大车，眼瞅着就要散黄了！”

老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末日降临般的嘶哑：“天道无情啊！为了它自个儿不散架，竟……竟生生将那维系天地的日月双子……给祭了天！” 台下死寂，只有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神格被剥离！神力被封印！真灵被打入那……”

“让开！快让开——！！！”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困兽，猛地撕裂了瓦舍内凝滞的恐惧！靠近门口的茶客被一股巨力狠狠撞开，惊呼怒骂声炸响！只见一个裹着肮脏灰色斗篷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恶鬼追赶，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这人慌不择路，一头撞在老周那简陋的说书摊上！

“哐当！哗啦——！”

条案被掀翻！惊堂木高高飞起，砸在冰冷的地面，裂成两半！那盏昏黄的油灯打着旋儿滚落，灯油泼洒，火苗“噗”地窜起半尺高，瞬间点燃了散落在地的破旧话本和几张写着潦草唱词的黄纸！火光骤亮，映出那灰斗篷下的一张脸——年轻，却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门外漆黑的街道，仿佛看到了比地狱更恐怖的景象。

“我的摊子！我的书！”老周心疼得肝颤，扑上去想抓住那惹祸的灰影。

可那灰斗篷人根本顾不上这些。他如同惊弓之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非人的抽气声，看也不看身后燃起的火焰和一片狼藉，更无视老周伸来的手和满堂的惊叫怒骂，猛地一矮身，从两个吓呆的茶客腿边钻过，像只受惊的老鼠，没命似的朝着瓦舍最深处、那条堆满杂物的漆黑后巷亡命奔去！身影瞬间被浓重的黑暗吞没。

“抓住他！赔我的摊子！”老周气急败坏地跺脚，几个胆大的茶客也骂骂咧咧地起身，想追进后巷。

就在此时——

“呃…嗬……”

一声极其短促、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如同被什么东西瞬间扼住了喉咙，从后巷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传来。紧接着，一道幽绿色的光芒，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从巷子深处骤然亮起！

那绿光极其诡异！不似灯火，更非磷火，它粘稠、冰冷，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贪婪气息，如同活物般猛地膨胀开来，瞬间将整个狭窄的后巷入口映照得一片惨绿！绿光所及之处，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翻腾的灰尘、泼洒的灯油燃起的橘黄火焰，甚至人们脸上惊愕的表情，都在那惨绿的光晕中定格了一瞬！

一股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地面、顺着空气，瞬间蔓延至整个瓦舍！比窗外的七月飞霜更刺骨百倍！

绿芒一闪即逝，快如鬼魅。

浓重的、带着硫磺和腐叶混合怪味的灰白色雾气，从后巷里弥漫出来，迅速充斥了瓦舍后半部，呛得人直咳嗽。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所有人。追到后巷口的几个茶客，僵在原地，如同被冻住的冰雕，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雾气缓缓散去。

借着地上那堆话本燃烧的、越来越微弱的火光，人们看到了后巷口的情景。

那个穿着灰斗篷的年轻人，并没有跑远。他就倒在离巷口不过三步远的地方，背对着众人，蜷缩着，保持着一种向前扑倒、意图爬行的僵硬姿势。

他身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晶莹剔透的白霜，在残火的微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整个人，连同那件破旧的灰斗篷，都像刚从万年冰窟里捞出来一样，被冻得硬邦邦的。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的脸——因为倒地的姿势，他的头微微侧着，半张脸贴着冰冷肮脏的地面。那双因极致恐惧而瞪大到极限的眼睛，依旧圆睁着，瞳孔扩散，里面凝固着死前最后一刻看到的、足以撕裂灵魂的惊骇！嘴巴微张，似乎想发出最后的尖叫，却被永恒的寒冰死死封在了喉咙里，只留下一个无声呐喊的、绝望的窟窿。

而在他的心口位置，那件被冰霜覆盖的灰斗篷，破开了一个碗口大的洞。洞下的皮肤上，清晰地烙印着一个东西——一个狰狞的、线条扭曲狂放的狼首图案！两点幽绿的光芒，如同尚未熄灭的鬼火，在那狼眼的位置，幽幽地、贪婪地闪烁着！

一片被冻僵的、边缘**发黑的牡丹花瓣，不知从何处飘来，正粘在他僵硬的、覆盖着白霜的指尖。

瓦舍内，落针可闻。只有地上那堆话本燃烧殆尽的灰烬，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噼啪声，旋即彻底熄灭。

老周张着嘴，剩下那半截关于“日月双子祭天后去向何方”的书文，连同他的惊骇，一起被这突如其来的、近在咫尺的恐怖冻僵在了喉咙深处。他失神地望着那具冰雕般的尸体，望着那心口幽幽闪烁的狼头绿芒，又缓缓抬头，望向窗外被霜雾笼罩、死寂如墓的长安城。

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钻透了每一寸肌肤，直抵灵魂。那“鸿蒙之隙”里爬出来的东西，似乎已不再是说书人口中遥远的传说。它带着死亡的冰寒与诡异的绿芒，就在这个七月的寒夜，在这长安城喧嚣又死寂的瓦舍一角，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