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的秋雨,缠绵而阴冷,带着刺骨的湿寒,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铁壁关斑驳的城墙,也敲打在守城将士的心头。连月的阴霾,让本就肃杀的边关更添几分压抑。
萧砚站在中军帐前,望着铅灰色的天幕,眉头紧锁。狄人近期的动向变得异常诡秘,小股游骑的骚扰时断时续,如同在迷雾中试探的毒蛇,让人难以捉摸其真正意图。他身后,秦无咎一袭灰袍,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案几上一方古朴的龟甲,龟甲上裂纹纵横,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将军,天象混沌,贪狼星晦暗不明,隐于雨云之后。”秦无咎的声音温润,却像冰冷的雨滴,渗入人心,“此乃‘暗流涌动,祸起萧墙’之兆。将军需谨防……身边之患。”他指尖轻轻点在龟甲一道深邃的裂痕上,那裂痕,正指向帐内悬挂的铁壁关防务图——沈青负责的区域。
萧砚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声音沉了几分:“先生何意?阿青与我,生死同袍,何来祸患?”
秦无咎抬眸,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看着萧砚,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天命难测,人心易变。将军重情,然情之一字,最易蒙蔽双眼。此卦象所指,非是沈公子其人有异心,而是……其身边之人,或其所掌之事,恐成祸端之源。星象所示,一股阴寒邪气,正借沈公子为桥,侵蚀我军气运。”他意有所指,点到即止,却留下无尽遐想空间。那“阴寒邪气”,无疑暗指沈青那来历不明、日益加重的寒毒。
帐外雨声更急,寒意似乎也浓重了几分。萧砚沉默不语,只是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指节微微发白。秦无咎救过他性命,其占卜之术更是多次应验,由不得他不心生警惕。对阿青,他自然深信不疑,但……阿青身边,或是那无孔不入的狄人情报网中,是否真潜藏着连阿青都未曾察觉的隐患?
与此同时,铁壁关后巷深处,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污浊的泥泞。沈青裹着墨青色斗篷,刚从一处隐秘的情报交接点出来,正准备返回府邸。寒毒在阴雨天格外难熬,丝丝缕缕的寒气从骨髓深处渗出,让他面色比平日更显苍白,脚步也有些虚浮。
突然,一阵压抑的呜咽和粗暴的喝骂声从前方幽暗的巷口传来。沈青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三个流里流气的兵痞,正围着一个蜷缩在墙角的身影。那身影瘦小,裹着破麻布,雨水将她浑身浇透,狼狈不堪。兵痞们正粗暴地拉扯着她怀里紧紧抱着的一个破包袱,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
“小娘皮,跑什么跑!关内戒严,你这来路不明的东西,定是狄人奸细!”
“包袱里藏的什么?给爷交出来!”
“啧啧,这脸蛋儿脏是脏了点,洗洗说不定……”
其中一人□□着伸手去摸那女子的脸。
“住手!”沈青清冷的声音在雨巷中响起,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兵痞们闻声回头,看到是沈青,脸上嚣张气焰顿时收敛了几分。谁都知道这位“暗察使”虽不掌兵权,却是萧将军最信任的兄弟,手段莫测。
“沈、沈公子……”领头的兵痞讪笑着,“这小娘们形迹可疑,兄弟们正盘查呢……”
沈青没理会他,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她抬起头,脸上沾满泥污,唯有一双眼睛,在雨幕中亮得惊人,像受惊的小鹿,却又在恐惧深处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坚韧。雨水冲刷下,她破烂的衣领处,隐约露出一小块奇特的肌肤印记,颜色深红,形状模糊,却让沈青心头莫名一跳。
“她是我新收的仆役,负责浆洗衣物。”沈青语气平淡,不容置疑,“有问题吗?”
兵痞们面面相觑,不敢再言,悻悻退去。
女子惊魂未定,抱着包袱瑟瑟发抖。沈青走到她面前,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湿透的身上。斗篷带着他微凉的体温和淡淡的药草气息。
“跟我走。”沈青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回到府邸,沈青让下人带女子去梳洗更衣。半个时辰后,当女子再次出现在书房时,萧砚恰好也在与沈青商议军务。
洗去泥污的女子,露出了清秀姣好的面容,虽衣着朴素,但身姿挺拔,眼神沉静,全然不见方才的狼狈。她向两人盈盈一拜:“民女苏挽霓,谢过沈公子救命之恩,谢过将军。”
“苏挽霓?”萧砚打量着女子,总觉得这名字有些刻意,她身上有种不同于普通流民的气质,过于镇定,眼神也太过清澈锐利。
沈青却似乎并不意外,他放下手中密报,看向苏挽霓:“你包袱里,藏的是什么?”
苏挽霓没有犹豫,解开包袱。里面并非金银细软,而是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几盒颜色各异的脂粉,几绺长短不一的假发,几片薄如蝉翼、肤色各异的面皮,还有一些装着不明液体的小瓷瓶。
“易容改妆之物?”沈青挑眉。
“是。”苏挽霓坦然道,声音清越,“民女家传此技,人称‘千面’。战乱中家破人亡,流落至此。本想以此技在关内谋生,不想……”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沈青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走到苏挽霓面前,拿起一张薄薄的面皮,对着烛光看了看,又凑近闻了闻其中一个小瓶:“‘无相水’?能短暂改变声线?”
苏挽霓眼中掠过惊讶,随即化为敬佩:“公子慧眼。”
“留下吧。”沈青放下东西,语气不容置喙,“从今日起,你入‘夜枭’,直属我麾下。你的‘千面’之术,正有大用。”
“阿青!”萧砚皱眉出声,“此女来历不明,身怀奇技,贸然引入‘夜枭’核心,是否太过草率?”他心中警铃大作,秦无咎“祸起萧墙”、“阴寒邪气”的警示言犹在耳。这女子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
沈青看向萧砚,眼神平静而坚定:“砚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的来历,我心中有数。这‘千面’之术,是刺探敌情的利器,埋没了可惜。”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况且,这世间,最不可信的,有时并非人心,而是……那高高在上、拨弄命运的天命之言。”
秦无咎恰在此时端着一碗刚煎好的驱寒药走进书房,闻言,端着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温润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他脸上却带着和煦的笑意:“沈公子此言,倒是对天道颇有微词。药煎好了,趁热喝了吧。”他将药碗轻轻放在沈青面前,药气氤氲。
苏挽霓垂首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毫无存在感。只是在秦无咎靠近的瞬间,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指,腕间那被衣袖遮掩的牡丹刺青,似乎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灼热感。
苏挽霓的加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她展现出的易容和情报收集能力确实惊人,几次行动都立下功劳,渐渐在“夜枭”中站稳脚跟。然而,关于她的流言,也如同附骨之疽,悄然在军中蔓延开来。
起初只是些捕风捉影:
“听说那苏挽霓,根本不是中原人,看那眉眼轮廓,倒像北边狄族混血…”
“她那手易容术,邪乎得很!说不定就是狄人派来的探子,学了咱们的技艺来害人!”
“沈公子被她迷了心窍吧?那么信任她,连萧将军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流言传到萧砚耳中,起初他并不在意,甚至呵斥了嚼舌根的士兵。但秦无咎的话,却像种子一样,在他心底悄然生根。
一次军情分析会上,萧砚指着沙盘上一处狄人新设的据点:“此处兵力部署诡异,阿青,你的人可有深入探查?”
沈青还未开口,侍立在他身后的苏挽霓上前一步,声音平静无波:“回将军,三日前‘夜枭’丙组已潜入,此据点实为疑兵,主力已暗中转移至落鹰峡。”她语速极快,条理清晰,报出了详尽的兵力配置和转移路线。
萧砚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消息来源?”
“属下亲自潜入确认。”苏挽霓垂眸。
“你?”萧砚声音微沉,“落鹰峡乃狄人重兵把守之地,你如何潜入全身而退?”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沈青放下手中炭笔,淡淡道:“砚哥,苏挽霓的‘千面’之术,足以让她化身狄人普通牧民,混入其中。消息来源可靠,我已多方印证过。”
秦无咎在一旁轻咳一声,适时开口:“萧将军谨慎自是应当。不过,沈公子用人,向来独具慧眼。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忧虑,“苏姑娘身负异术,行事又如此…胆大心细,难免引人侧目。这军中流言蜚语,于沈公子清誉有损,于军心稳定亦是不利啊。”他句句看似为沈青着想,却将矛头引向了苏挽霓的“异术”和“引人侧目”。
萧砚看着沈青苍白的侧脸,又看看垂首恭顺、却浑身透着神秘的苏挽霓,心中那根名为“信任”的弦,被秦无咎的话语拨动得嗡嗡作响。他想起了秦无咎的卦象,想起了那“阴寒邪气”的警示。阿青的寒毒越来越重,是否真与这来历不明的女子有关?
当夜,萧砚来到沈青书房。沈青正伏案绘制地图,肩背单薄,烛光下脸色近乎透明,时不时压抑地轻咳几声。
“阿青,”萧砚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不容置疑,“把苏挽霓遣走吧。给她些银钱,送出关去。”
沈青手中的炭笔一顿,在羊皮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痕迹。他缓缓抬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错愕与受伤:“砚哥?为何?她能力卓绝,忠心可鉴,并无过错!”
“她的能力就是最大的问题!”萧砚语气加重,带着一丝焦躁,“军中流言甚嚣尘上,皆因她而起!她来历不明,身怀奇技,留在你身边,就是最大的隐患!秦先生也……”
“秦先生!秦先生!”沈青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苍白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牵动了内息,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去,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萧砚心头一紧,下意识想上前搀扶。
沈青却猛地挥手挡开他,喘息着,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倔强的火焰,直视着萧砚:“砚哥!你醒醒!秦无咎他…他的话就一定是金科玉律吗?他占卜的星象,预言的吉凶,就真的是不可违逆的天命吗?!”
他撑着桌案,身体微微颤抖,声音却异常清晰有力:“苏挽霓的来历,我清楚!她的忠心,我亲眼所见!她或许身负异术,但绝非邪祟!这世间,最不可测的是人心,最不可信的,恰恰是那高高在上、看似掌控一切的天命!”
沈青指着自己心口,那里因为激动和寒毒发作而阵阵绞痛:“砚哥,你我结义时说过什么?生死相托!吉凶相救!这份情谊,难道还比不过几枚龟甲上的裂痕,几句虚无缥缈的星象预言吗?信天命,不如信自己!信我们手中的刀,心中的义!”
“啪!”
一声脆响!萧砚盛怒之下,竟失手将桌案上的茶杯扫落在地!瓷片碎裂,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两人的衣摆,也仿佛砸在了两人紧绷的心弦上。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只剩下沈青压抑的喘息和炭盆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萧砚看着地上狼藉的碎片,又看着沈青倔强而苍白的脸,眼中翻涌着震惊、愤怒、担忧,还有一丝被戳中心事的狼狈和茫然。
苏挽霓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门口,手中端着刚煎好的药。她垂着眼,默默走进来,蹲下身,用一块干净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地上的瓷片和水渍,动作轻柔无声,仿佛不存在一般。只是在收拾萧砚脚边一块锋利碎片时,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拂过萧砚沾染了茶渍的靴面,一丝极淡、极温润的草木气息悄然散开,带着安抚的意味。
萧砚身体猛地一震,复杂的目光落在苏挽霓低垂的发顶,又移向沈青那双燃烧着火焰、却也深藏着痛楚的眼睛。信任的裂痕,如同地上的碎瓷,已然出现。天道种下的猜疑之种,在秦无咎的精心浇灌和苏挽霓这个“意外”的催化下,终于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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