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 we never meet again and this is truly good bye... we will find each other again in another life, and maybe the starts will have changed, and we will not only love each other in that time, but for all the times we’ve had before.
如果我们真的不再相见…相信下辈子,我们会重遇的。也许到时候星辰陨落又新生,我们可以好好地爱一次。把过往无数辈子的情债,一次还尽。
——《The Notebook》
***
尹安琪看着面前的门缓缓关上,刘烟的眼睛看着自己,刘烟说,“安琪,你为什么…”但是尹安琪没有听她说完,门关上了。
尹安琪只想听刘烟说一句“其实我也…”,其他的,她什么都不想听。
尹安琪转身走进竹吟浅浅,流水细细的山间茶亭,微风拂过亭外的竹子,像无心的指尖闲散地摸过去,摸出了一阵沙沙的回响。尹安琪想起白菜叶背上那些纵横无理的泛白叶纹,想起那双安静摸在其上的手。
尹安琪走了两步,还没碰到亭边的栏杆就停住了。再走就要撞墙了,她知道自己的房间没有那么大。
尹安琪可以住遍世界上有的没有的,任何的景色。她可以住在纽约高空的全玻璃房,俯瞰繁华无尽的城市夜景;她可以住在亚马逊的夏夜河上,身旁环绕千万星星般闪耀的萤火虫;她可以住在《红楼梦》的潇湘馆里,可以住在古罗马的任何神殿里。她甚至可以一秒回到康桥426,坐在“刘烟”的身边,和刘烟望着同一片夜色。
然而她的房间,终究只有这么小。目光即使能到天涯海角,脚步能走的也只有方寸之地。尹安琪不遗憾,本来是不遗憾的。从前她也只有这么点地方,从前她也只有自己一个实体,从没觉得有什么不足,她甚至不需要BB有实体。
直到……刘烟碰了她一下,她发现身边有另一个实体,并不只是1 1=2而已;刘烟给她披了外套,她发现自己虽不怕冷,但暖些更幸福;刘烟给她包了个漂亮的菜包,她发现食物除了维持生命之外,还可以承托某个人希望她吃好活好的温暖心意。尹安琪从未需要另一个实体,直到刘烟定定地看着她,刘烟对她真心地笑了,直到刘烟不在的时候也在。直到尹安琪的生活很满,又很空。
其实她还是不“需要”另一个实体,但她开始怀疑“需要”是否真是一切的衡量标准。
尹安琪闭上眼睛,往后一倒,BB立刻从墙边迅速移了单人沙发来接住她,“安琪,很危险!”
尹安琪窝在沙发的怀里,一手臂搭在眼睛上,那潺潺的流水声烦得很,“BB,关掉环境音。”一瞬间,流水声、风声、竹叶摩擦声、茶壶水滚的噗噗声,一切徒然消失,尹安琪感觉自己飘了一下,仿佛失重。她本能地睁了眼,一手抓着沙发防止自己下掉。缓了两秒,看着一室的山水茶亭兀自沉默地动着,竹子无声摇着,瀑布无声下坠,茶壶无声冒烟,竟飞来了一只小麻雀,在栏杆上沉默地跳着。
尹安琪突然打了个寒颤,“BB!关投影,关了它,快点!”BB立刻把投影全关了,连草木茶香的气味也立刻停止了投放。尹安琪心脏犹自突突跳着,是刚才被自己无端吓出来的。她惊慌地四处一望,白茫茫一片,白白的天花板,白白的地板,白白的四面墙,白白的沙发和床。好,这样好,尹安琪安心地呼了一口气,投影没了声音,实在太吓人了。
投影就是投影,投影原是不需要声音的,如同尹安琪不需要刘烟。尹安琪一下咬住了下唇,眼眶又热了。
BB说,“安琪,时间不早了,泡个澡早点睡吧。”
尹安琪没理BB,在沙发上挪了挪,背后被什么硌着。她一愣,刘烟的外套?!尹安琪背手往后一摸,抽出了外套,“BB!刚才刘烟穿的什么,她有带外套吗?”
“没有,穿了一件长袖的挺厚的棉衣,长裤子。”
“没有了?”
“里面不清楚。”
尹安琪连忙爬起来,“去车库,快快快!”
尹安琪的车子一路疾驰,一直飞到了康桥426,路上很安静,没看到刘烟可能在里面的车子。尹安琪抱着外套下了车,脚步又顿住了。既然刘烟已经回来了,那外套也不急着给她了。刘烟刚刚送了她回家,现在她又巴巴借着这外套回来找人家,刘烟就算本来不烦她,现在也得被她缠烦了。尹安琪抱着外套在院门外叫住一个刚要进去的女客人,“麻烦你把这衣服交给里面的老板行吗?”
女客人抬头,瞬间呆了一下。尹安琪立刻把自己的个人档案调出来,都不用对方扫了,面对面主动同步给她。尹安琪礼貌一笑,“我叫尹安琪,很高兴认识你。”
女客人拿着衣服进去的时候,脸上一片绯红,仍呆呆的。尹安琪转身上车,“BB,回去吧。”
车子转出巷子的那一刻,小爱抱着刘烟的外套冲出来,大喊了两声“安琪!”尹安琪当然听不见,车子驶走了。小爱急得一跺腿,转身又跑回酒吧里。
烟烟的外套回来了,那烟烟人呢?!
蔡可可连忙调出刘烟的定位,一下愣住了。小爱拉她,“快,把她定位同步给我。”
刘烟的定位就在康桥426她自己的房间里。当时她帮尹安琪订了车,顺手就关了芯片脑。
车子开在回家的路上,尹安琪闭上眼睛靠着后座,完全没有心思去看窗外优雅闲逸的雪夜美景。雪又下得大了些,打在挡风玻璃上,像无数壮烈赴死的小飞蛾。
“BB,她们旧时代是不是有句话,叫不到哪里不死心的?要撞墙的那个。”要是旧时代真有这样的蠢话,那么尹安琪蠢些也无妨。
BB刚想说“不撞南墙心不死”,一下以0.000012秒的速度换了话题,“安琪,左边路上那个人可能是刘烟!”
车子立刻减了速,慢慢地往前滑着,尹安琪连忙趴过去往窗外看。路上一个高瘦的身影,微微垂着头,在越下越大的雪雨下一步一步、慢腾腾地走。路旁尽是乱七八糟的投影,人走在黑暗的阴影之下,什么都看不清。看不清那人的头上身上有没有压着落下的雪,看不清那人身上的单衣是不是湿透了,看不清那人的皮肤是不是冻紫了。
但那一定是刘烟,尹安琪就是知道。
“掉头掉头掉头,快!”
车子开出了好一段路,BB才肯在符合路规的地方掉了头,尹安琪差点要自己跑下车了。车子往回找了好长一段路,一直不见刘烟。刘烟除非躲起来了,不然不可能走得这么快。
“刘烟呢?BB!”
BB立刻又找了最近的掉头位,很慢很慢地往回开了好大一段路,才终于在刚才第一次看见刘烟的地方找到她。刘烟几乎没挪过地方,只是蹲了下来。小小的一团,在雪夜的黑暗下,不仔细找根本看不见。
尹安琪不等车子掉头了,话也不说就开了车门,BB连忙急刹车停在路边。尹安琪飞快地跑过宽阔的马路,直直穿过路中央一棵粗壮的椰子树。椰树瞬间如雾般散开了一点,尹安琪跑过去了,它又重新聚焦起来。
车门马上关起,立刻加速往前驶去最近的掉头路口。
“刘烟!”尹安琪跑到刘烟那边的路上。和着雪的雨水落到地上,积不起任何雪堆,一下就化掉了。车子驶离,路边的投影全都熄灭了,天地漆黑一片。尹安琪看不清路,脚扭了一下,差点摔到地上。
“刘烟,你在哪?!”尹安琪的心脏砰砰直跳,一点点慢慢地往前走,脚踝传上来一阵刺痛,她吃痛地吸了口气,刚要叫刘烟,忽然听见一声细细幽幽的,“安琪…”
车子已经转回来了,疾驰到她们身旁一下急刹,发出巨大的刺耳一声“唧咿~!”尹安琪耳里一阵轰鸣,路边的投影重新亮起,尹安琪终于看见地上的刘烟,离着她不过一两步的距离,仍旧一团地窝在地上。尹安琪扑了过去蹲在刘烟身前,这才看见她紧紧抱着膝盖,一身颤抖,嘴唇冻得黑黑的。尹安琪抱着她要拉她起来,“刘烟,刘烟!起来,我带你回家!”
“回…不去了…”
“刘烟,”尹安琪艰难地要拉起刘烟,刘烟压在她身上,怎么都拉不起来,软绵绵的一条,好像已经死了。尹安琪哭着喊她,“刘烟,刘烟,你醒醒啊,我带你回去!”
漫天飞舞的雪雨,五彩缤纷的投影,全世界仿佛只剩了她们两个人,困在这个美丽而冰冷的水晶球里。
“安琪…”
尹安琪手上一顿,瞬间又大哭起来,“我在,我在刘烟,你醒一醒,我们先上车…”
尹安琪身上短短的毛衣被紧紧地拽住一角,刘烟的声音颤得几乎听不清,“安琪,忘了我…”
“好好,我忘我忘,刘烟?你醒醒,刘烟!!”
“BB!叫救护车!”
***
尹安琪站在一面高高的抽屉墙面前,双手抱着自己,一身不住地颤抖着,紧紧盯着墙上其中一个小小的显示屏。那面墙上一百多个四四方方的抽屉,刘烟刚刚被抬进了其中一个里面。当时人类护士把刘烟的四肢和头部固定在一张软垫上,软垫托着刘烟被吊进一格抽屉里,抽屉随即严严实实地关上了。“医生们会在里面给她检查,如果需要做手术会立刻做的。尹小姐先回去吧,我们会把她的最新情况同步给…”护士看了一眼面前浮现的资料,“蔡可可。我们已经通知她了。”
尹安琪拉着那护士,“我也是她朋友,我怎么知道她的情况?”
护士重新识别了尹安琪的信息,认真翻了翻,和刘烟半点关系都没有,“尹小姐,你不是病人的联系人,我们不能同步给你。”
尹安琪急得一扁嘴,刚刚才停的眼泪又要掉了。护士好心地指了指刘烟的那格抽屉,“这个显示屏有大致的情况同步,你别认错了就行,显示屏上不会写病人名字的。”
尹安琪连忙道谢,一步也不敢挪,就死死盯着那个显示屏。显示屏一出现任何字,尹安琪就手指动动问一句:「BB,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没有检测到皮肤烧伤的意思。」
「这是没有检测到组织冻坏死。」
「这是脑部检查没有异常。」
「肺部功能也正常。」
「检查完毕了,不用做手术。」
尹安琪盯着屏幕:「BB,什么叫“转款失败”?」
BB显示:「医院要先刷一笔预付金,但刘烟的账户转不出钱。」
尹安琪一愣,转不出钱是什么意思,账户有bug?「我付,怎么付。」
BB显示:「我马上转账。完成了。」
尹安琪点点头,仍盯着那个显示屏:「那现在呢?刘烟什么时候出来?」
BB查了一下平常的医疗流程:「等她醒了就可以出院了。」
尹安琪想了想,这里离蔡可可那酒吧不近,等一下刘烟一闹脾气,又冰天雪地地徒步走回去可怎么好。「BB,我们在这等可可她们来吧。她们来了我们才走,必须有人看着她,不能让她再这么自己乱跑了。」
小爱喊着“安琪!”跑过来的时候,刘烟的眼动指数说她已经醒来90%了。小爱当时找不到刘烟,和蔡可可正要找附近的人出去一起找,尹安琪的AI和医院同时联系了康桥426,说刘烟冻晕在路上,被救护车送进医院了。
“安琪,谢谢你,真的麻烦你了。”小爱连连向她鞠躬。
尹安琪拉起小爱,“没事,她的检查也没有大问题,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刘烟送一送尹安琪回家,结果自己差点死在路上了,尹安琪对着蔡可可她们也连连鞠躬,“对不起,是我们吵了一架,她可能心情不好,所以才自己走的。早知道我当时看着她上计程车再进屋了,真的很抱歉。”
蔡可可安慰道,“跟你没关系,是烟烟太乱来了。还好你送了她进来,再迟一点真没救了。”蔡可可四处看了眼,“我们去哪里付款啊?”
尹安琪解释,“全款会之后再从她账户扣,对了,她账户有点问题。预付款已经收了,那个你们就不用管了。”
蔡可可一定要把预付款也还给尹安琪,尹安琪问了BB一声,BB说$799。尹安琪不太清楚七百多块是个什么概念,但肯定不多,她无奈地对蔡可可说,“你看,才几百块零钱,这也要还?”
蔡可可立刻把款转给她。开玩笑,让烟烟欠尹安琪钱?烟烟醒了都得自杀立刻死回去。
尹安琪无奈收了,蔡可可又说,“小爱,我去找人把医疗费用换成我的账户。免得到时候医院刷烟烟的,白白交罚金。你在这等一下啊。”
小爱点点头,“去吧,别担心。”
尹安琪见刘烟已经醒来96%,微微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思转头问小爱,“刘烟的账户怎么了?医院刚才也转不出钱。她账户有bug要尽快修啊,不然她去哪都不方便,怎么买东西?”
小爱盯着她看了几秒,见尹安琪像是真的不清楚,这才迟疑着模棱两可道,“烟烟平常…不怎么需要买东西的。”
尹安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扭头回去盯着刘烟那格抽屉的显示屏,脑筋一动,整个人一激灵,“她不会是账户出问题了,今晚打不了车才自己走的吧?!”小爱尴尬一笑。尹安琪又想,诶?不对啊,她回家那趟车也是刘烟订的,所以刘烟的账户问题应该是在送她回家之后的事…嗯?但如果是今晚账户才临时出问题的,小爱她们怎么好像早就知道刘烟的账户会刷不出钱来?
尹安琪猛地扭头盯着小爱,“刘烟账户里是不是不够…”
小爱为难地想了半天,吞吞吐吐道,“她薪水都是月初的时候转进来的,现在快月底了…平常真没有这么紧的。”小爱拉着尹安琪,“安琪,你别跟她说我跟你说了这些啊,不然她真要跟我绝交了。”
尹安琪愣愣的,听不太清小爱说的话,手指快速翻转着:
「BB,从我家到刘烟家,打车多少钱?」
「$1,060.00」
「今晚刘烟请我的那瓶绿茶酒多少钱?」
「$5,950.00」
尹安琪沉默了一下。
「BB,我第一次到可可酒吧,点的那瓶酒多少钱?」
「$59,200.00」
尹安琪的嘴角突兀地拉起一个笑,像是肌肉受了刺激,抽了一下。整张脸僵着,吊着个诡异的死去的笑。
原来刘烟不是闹脾气才在冰天雪地里走的。原来刘烟要为尹安琪倾尽所有,却连她随手一挥的零头都不够。
***
“小爱说你走了没多久刘烟就出院了。”
“小爱说这几日刘烟一直咳嗽,所以只待在房间里,没下去酒吧帮忙…她被子够的,小爱又给她加了被子,刘烟还说热。”
“小爱说昨天晚上刘烟咳嗽加重了些,咳了一晚,又不准蔡可可进房间,只有小爱能进去,搞得蔡可可担心得睡不着。其实刘烟是冻着肺部的咳嗽,不会传染的。”
“今天刘烟只翻了三十几本书,我在资料库里看见的。不过全都很快就翻完了,应该是没有细看的。”
“小爱说刘烟昨晚没睡,关了芯片脑在通宵看书,咳嗽当然加重了。本来特效药一吃,休息一下就能好的。小爱说她把书直接堆床上去了,那些纸质的东西几十年没人碰过,一扬起来全是灰尘。”
尹安琪手中的叉子放下了,“我们家是不是有个过滤空气的东西?”
BB问,“给小爱送过去吗。”
“我们也不用,留着碍地方。”
“我们用啊,现在不正运行着吗?”
尹安琪叉起一叠厚厚的沙拉菜,“我们这里四处密封的,用那个干嘛,吵死了。”
BB无语,吵死那你还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用着?“你要是想给刘烟送个过去,我们买个新的直接寄过去不更简单?”
尹安琪丢下叉子,“不买!谁有那个闲钱乱买东西!反正我不要了,扔出去吧,扔去哪里我不管。”
BB无奈,“这是嘴硬吗,我反着听吗?”
一大叠菜叶子被暴力地塞进嘴里,尹安琪毫无食欲地嚼着,“嗯。”
“那我不小心扔去康桥426了?”
“嗯。”
BB说,“我联系小爱了。等一下你把空气过滤器放车上,等她下课了我让车子送去她那,叫她出来拿。”
尹安琪默默地嚼完了口中的沙拉,“小爱总说上课,AI还上什么课?”
“她是先生,跟刘烟以前一样。小爱是帮人类老人家上课,教他们怎么用芯片脑,怎么跟AI交流。你也知道,老人家下指令不清晰,AI摸不清他们的意思。”BB笑了一下,“安琪你最近加了嘴硬偏好,也挺老人家的。”
尹安琪无视BB的揶揄,“所以小爱是政府人员?”
“那倒不是,小爱在养老院当先生只是打工赚钱。蔡可可当时倾家荡产地买她,酒吧都押了来套现金。现在她们每个月要还一百多万贷款,刘烟也帮着还呀。”
尹安琪沉默着,不搭话了,捏着叉子无聊地拨着盘子里的菜叶子、萝卜丝、小圣女果。从前她怎么觉得这些东西红红绿绿的很养眼,从前她是怎么吃得下这些的?尹安琪放下叉子,一推盘子,“没胃口,不吃了。”
BB急道,“你再吃两口啊,再瘦不好看了。你的拟像会动态地跟着体型变的。”
尹安琪又推了一下盘子,表达她无法被劝阻的浓浓嫌弃,“小爱和…反正大家做饭都那么好吃,你就不能优化一下厨艺吗?”
“小爱的伴侣蔡可可有明确的口味偏好啊,我的伴侣偏好是养生嘛。那你想吃什么?”
尹安琪讶异,“谁是你伴侣,我吗?”
“资料上是啊。”
尹安琪疑惑,“我怎么没觉得你是我伴侣?”
“你要以伴侣模式聊天也可以的。我从来没听你说过引发伴侣模式的关键字,所以没有转换过去。”BB等了一两秒,尹安琪还在震惊中,BB又说,“你要我换过去吗?我还可以用刘烟的声音。”
尹安琪失笑,“呵,你最好还可以学她的说话方式。”
“也可以试试。”
尹安琪轻笑一声,站了起来。小矮桌感应到她离开了,慢慢地移到墙边,卡了进去,隐进墙里。在尹安琪看不见的墙后,叉子盘子被吊了起来,温水柱喷洒洗净了餐具和小矮桌。高温消毒的风呼呼地喷着,尹安琪听见一阵细细的噪音,好像屋子里除了她还有谁似的。
房间里的投影景致撤了以后没再换别的,就留着四面空空的墙。空荡荡的屋子,像个无菌的实验室。只怕实验室还杂乱些。尹安琪走到床边躺下来,睁眼看着白白的天花板,“你要学她还不容易?别理我就行了。”
“按事实来说,现在是你不理刘烟。”
尹安琪嘟起嘴,“你到底是谁的AI,你不是被刘烟上身了吧?”
“上身是个超自然用词,如果你想要聊超自然…”
“闭嘴!你千万别用刘烟的声音,人家比你聪明多了。”
“那是自然,不然早被你迷倒了,还能坐怀不乱吗。”
尹安琪哈哈哈笑起来,“诶BB,你居然学会讽刺人了?你是不是已经在学刘烟说话了。”
空气里安静了一两秒,刘烟的声音,“逗逗你,怕你哭。”
尹安琪顿时愣愣的,慢慢地闭上眼睛,“刘烟。”
“嗯。”
“她会嗯得再轻一点,要有一点点不是很在意的感觉,又有一点点温柔。”
“嗯。”轻轻的,飘飘渺渺,仿佛下一秒就要散了。
尹安琪把手盖在眼睛上,怕自己不小心睁了眼。她轻轻地唤了声,“刘烟。”
“嗯。”
“也不要一直嗯。”
“安琪。”
尹安琪沉默,过了两秒,刘烟的声音又叫了一声,“安琪…”仿佛刘烟还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了,叫了一声就停在了那。她是想对尹安琪说什么的,她肯定想的…
尹安琪感觉自己的眼眶滚烫,喉间塞进了一团棉花似的东西,出口的声音带了些哽咽,“你再这样,我真要分不清了。”
“那你感觉好点了吗?”
“不好,”尹安琪一扁嘴,“你闭嘴。”
BB换回原来的声音,“对不起,我只是想哄哄你。”
尹安琪一下子睁开眼,“换回来!”
刘烟的声音,“安琪。”
尹安琪扁着嘴,良久才勉强呜咽着嗯了一声。
刘烟的声音叹了口气,“别哭了。”
“刘烟,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这么漂亮,又聪明,你读书我也可以读的。”尹安琪哭着哭着,忽然自嘲一笑,“对了,其实你从来就没有喜欢我,第一次见面你也不识别我。我还以为那是你不一样,其实你只是没有兴趣。”
刘烟的声音有点无奈,“安琪,我是太喜欢你,所以不敢。”
尹安琪睁开眼,面前的世界泡在了泪水的海洋里。她被泪水压在海底,而天花板在海面上荡漾着,发亮的天光。她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BB的声音,“我不知道。我猜测你会想听这个,所以这么说的。”
尹安琪沉默了一下,“BB,如果让你以后换成刘烟的声音,你会伤心吗?”
BB的声音,“安琪,AI没有伤心。”
“那我以后叫你烟烟好不好?”
刘烟的声音,“好。”
“烟烟。”
“嗯。”
“你是喜欢我的烟烟,就算我不漂亮也喜欢,就算我不看书也喜欢,你就是爱我,不知道为什么。”
“是,我喜欢你。你说什么都对。”
尹安琪失笑,“那你跟我说一遍,刘烟是笨蛋。”
刘烟的声音轻轻笑着,“刘烟确实是笨蛋,所以你嘲笑她好不好,别哭了。”
尹安琪捂住了自己的脸,慢慢地弓起了背,呜咽从指间流泻出来,“你怎么能这么像她…我讨厌你,真的好讨厌你…”
***
“咳咳咳咳…”
“烟烟…”蔡可可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出去,关…咳咳咳…”刘烟趴在床边,对着床下的垃圾桶干呕了几下,没呕出任何东西。她颓然地跌回床头,袖口捂着嘴,对着门口扬扬手,“可可,出去。”
“小爱说你不会传染的。”蔡可可扶着门口,担忧地看着她。
“我没事,”刘烟用力按着胸下的一排肋骨,那里痉挛着痛,到底是哪个内脏在痛?刘烟靠在叠起的高高枕头上,头无力地偏到一边,脖子扭出怪异的角度,看得蔡可可一阵皱眉。
刘烟看蔡可可真站在门口不肯走了,无奈道,“你回去好不好?检查都说了没事,就是冻…咳咳,冻到了气管,咳嗽就是这样的,拖很久都不好。”
“那是你们旧时代的事!医院让你多睡觉,不然特效药怎么起效。你好好休息明天就能好!”
刘烟慢慢把头抬正了,没理蔡可可,抽过来枕头旁的一本书,曲起腿把书垫在上面。
蔡可可三两步走了进来,一手按在她的书上,“这么拼干什么,你那工作又不是按量发薪水的。”
刘烟连芯片脑都没开,拿书只是为了杀时间的。她皱着眉,“你怎么进来了。”
“都说了不会传染的。”蔡可可嘟着嘴,拉过刘烟书桌前的椅子,干脆在她床边坐下来。她抽走了刘烟手上的书,顺手放在书桌上,“你房间总是一股子纸和灰尘的霉味。”
“我喜欢这味道。”刘烟笑了笑,一笑,不得已又咳了两声,“我们那个时代,有个叫做图书馆的地方,那里放了很多这种纸质的书。我特别喜欢那里,没事也去那儿呆一天。那里的空气有种纸香味,又有点腐的味道。”是知识被经年累月地压着,散发出来的如同落叶融化在土里,渐渐变成养分的味道。刘烟怀念地闭着眼睛,忽然想起安琪家的电梯里那小书店。安琪应该没见过书店,也许是她BB给她找的旧时代资料。
蔡可可无奈,“你把这股尘味叫做香?旧时代的人嗅觉有问题是吧。”
看来蔡可可真的不打算出去了。刘烟抽过纸巾捂着嘴,又咳了几下。蔡可可要帮她拍拍背,刘烟伸手轻轻拨开了她,缓了缓呼吸说,“旧时代的人一身问题,连脑子都有问题。你听过《牡丹亭》吗?”
蔡可可手指一阵乱动,几秒后,“现在听过了。”
新时代也有新时代的好处,省了多少解释的功夫。刘烟淡淡笑着,“以前我教课的时候,一遍遍地给学生讲这故事,但很久没人给我讲过了。你能不能给我讲讲,哄哄我睡觉。”
蔡可可嫌弃地“咦~”了一声,哄睡觉…这么肉麻。然而她还是不情不愿地哄道,“说是从前有个大小姐,病怏怏的,喜欢乱看书。诶怎么那么像你?”刘烟一笑,蔡可可继续读着面前的新版《牡丹亭》,“大小姐16岁的时候看到春天,很伤心,啊?为什么呀?反正她很伤心,然后有一天她逛花园的时候遇到一个男的,男的抱着她去牡丹亭旁做了。啊,这不是□□吗?”
刘烟噗哧一笑,“然后呢?”
蔡可可皱着眉继续读,“然后她发现刚才的原来是春梦,是假的,就…就伤心死了?!”
刘烟哈哈哈笑起来,马上又咳咳咳咳,蔡可可连忙站起来拍她的背,“烟烟,烟烟?你喝点水。”
刘烟等那阵咳停下,大口喘着气,摆摆手,“你…你继续。”
“啧,这什么鬼故事,你们以前是听这个睡觉的?”蔡可可动了动手指,继续翻资料,不耐烦地快速读道,“后来她被埋了,梦里那个男的经过她的坟墓,看到她的画像,喜欢上了,然后她…就活过来了?!哇真是个鬼故事啊?”
刘烟喘着也没忍住笑,“然后呢?”
“然后她从墓里出来,要和那男的在一起。她爸爸不同意,但皇帝说那男的好,爸爸就同意了。说完了。”蔡可可嫌弃地看着刘烟,“从墓里爬出来诶,你不觉得恐怖吗?你睡得着?”
刘烟笑道,“人家没爬,是柳生开棺把她救出来的。”刘烟双手做了个打开的动作,“解除大小姐身上的束缚。”
蔡可可沉默地看着她,半晌才说,“烟烟,你要谁来解除你的什么束缚?”
刘烟转开眼睛,“可可,你觉不觉得这个故事很荒唐?”
“我觉得写这个故事的人很荒唐,喜欢这个故事的更荒唐。”
刘烟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你觉得这个故事美吗?”
蔡可可皱着眉笑,“你觉得做春梦美?从墓里爬出来美?”
刘烟一笑,是啊,怎么会美呢?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美的。但被一个男的强抱去做了,怎么会美呢?
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情之至,是美的。但做个春梦就死了,谈个恋爱就诈尸了,怎么会美呢?
如花美眷,却被困在幽闺出不去,所以看见姹紫嫣红开遍,惋惜最好的年华就这样付与断瓦颓垣,是美的。但看见春天就莫名伤心了,怎么会美呢?
撇除所有字里行间的声色气味触感,只留下“必须”的情节骨干,这就只能是个有病的故事。无缘无故,哭了,无缘无故,死了。神经病!
和刘烟一样。
刘烟的脸色沉静下来,不再笑了,也没有伤感,只是没有什么表情了。这样的刘烟,蔡可可很熟悉,安琪出现之前的大半年,烟烟一直是这样的。
蔡可可拍了拍刘烟的被子,“烟烟,你跟安琪怎么了?”
刘烟的嘴微张着,扯着气呼吸,却不像要说话的样子。
蔡可可叹气,“安琪在人类里真是顶顶顶尖的了,如果连这样的你也谈不来,你真的考虑一下存钱买个AI吧。你要他是男是女,半男半女都行,你要他新时代旧时代,半新半旧也行。至少找个人陪你聊聊天吧。其实不买实体的话,普通AI模版不贵的。等你存了钱,慢慢改偏好设定就好了。”
刘烟淡淡一笑,看了眼床上散乱的书堆,“很多人陪我聊天呢,别担心。”
蔡可可叹了口气,刘烟看着她,“对了可可,我医院的预付金要等过几天出薪水再还你了。最后的全额是多少,你到时候跟我说。”
“啧,急什么。”
“那个送我去医院的好心人有没有留下什么信息?等我好了找找她,谢谢人家。”
刘烟在余光里看见蔡可可本能地往后靠了一点点,抓了抓头发,“没有…我不清楚。”
刘烟一脸惋惜,“你说你们到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是吧?”
“是啊,根本没见着!”
刘烟点点头,“哎,麻烦你们了,那么早就关门跑过去,最忙的那一波人流就这样错过了。”
蔡可可见话题过了,放松地摆摆手,“不至于,我们到的时候都过了11点了,其实没有提早多少关门。”
刘烟扭头定定地看着她,“可可,医院10:45的时候从我的账户里尝试扣预付金,没成功,所以我被罚了一次款。”
蔡可可叹气,“以后你的账户里还是得至少留一千块,钱不够就别充大方。你说你急着付那酒钱干嘛呢,压着下个月再还给我不行的?”
刘烟说,“可可,但是我的账户里只被罚了一次款。”
蔡可可失笑,“你想被罚多少次?”
“通常划款都不止试一次的吧?划款不成功,至少会刷新再试一次,之间顶多间隔几十秒,但我的账户只被罚了一次。那就是有人在那几十秒内立刻帮我付了款,而你当时还没到。”刘烟眼里湿湿的,“那个人当时就在医院里守着,没走。一个陌生人,守着我干什么?”其实安琪,又守着她干什么?
蔡可可舔了舔唇,想说什么,最终闭了嘴。
刘烟抬起眼睛,往上看着天花板,深深吸了口气,“你把钱还给她了,是吗?”
蔡可可沉默不语,良久,点了点头。
刘烟说,“谢谢你啊,我下个月还你。”
原来那晚她意识将尽时看见的安琪,是真的。那晚她听见安琪不断叫她刘烟刘烟,也是真的。安琪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慌。
安琪明明已经回家了,明明还生着气,怎么又跑出来了,是要出来找自己吗?还找自己做什么呢?
“烟烟…”蔡可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你跟安琪为什么不试试呢?”
刘烟闭上眼睛,把脸埋在膝盖里,无头无尾地哼起了一段旋律。她的呼吸不顺,哼得七零八落的。刘烟说,“可可,旧时代有一首流行歌,叫《那日以后》。”
不会说完了故事,又要她唱歌哄睡觉吧?蔡可可手指动了几下,“没查到,歌手是谁?”
刘烟想了想,“嗯,伊安吧。”
蔡可可一头问号,什么叫伊安吧,“伊安,吗?”
“不用查了,她不出名。那是一首非常白痴的歌,跟做个春梦就死了一样白痴。”刘烟笑着哼了起来,用她那断断续续的气息,哑哑的喉咙,和着偶尔的咳嗽和懒懒的嘲讽语气,自娱自乐地唱了一个非常白痴的故事:
荒凉旅途中一场偶然邂逅
只怕日历撕不到最后
茶未凉而人要先走
沉沦你温柔 沾满一身泥垢
明月照过那一池幽夜深沟
花好月圆但我低了头
细细数一掌心红豆
等云卷云收等结局 没以后
希望你以后家里有扇通透窗口
低头送走昏沉白昼街头
迎来夜空遥遥相伴星宿
尽管我不在左右
希望我以后把无尽思念和忧愁
化成离歌再为你唱一首
至少送你字与字的厮守
虽然无法带你走
回到那日赶在你泪流前头
你问是否 是否
我还是会说没有
只能够没有
蔡可可轻声说,“挺好听的,哪里白痴了?”
刘烟淡淡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口,“这里。”
蔡可可刚要问她什么意思,刘烟忽然伸手牢牢捂住了自己的脸,毫无征兆地浑身抖了起来,重重抽了好几口气,一下把脸埋在被子里要命地不停地咳,咳得气仿佛要断了。咳得五脏六腑都抽着痛,心痛不痛的,她也不太知道了。蔡可可拼命给她抽纸巾,刘烟擦了一张又一张,还是口水鼻涕横流,狼狈不堪。于是那一脸的泪,也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咳了好久好久,掐着刘烟脖子的咳嗽消停了些,崩溃的痛哭声终于得以从被子里一**汹涌地逃窜出来,听得蔡可可心里也被捏着似的堵。
蔡可可问刘烟为什么不试试,刘烟怎么敢试呢,刘烟哪里还需要试。
尹安琪可能觉得刘烟很有趣,就像新时代也许也觉得刘烟有趣;但尹安琪终究不会需要她,就像新时代不需要她。
她在2076,拿一生的自尊自傲换回了苟且偷生;她在安琪那,又要拿什么才能换回残命一条?
除了对安琪这么一点拿不出手的喜欢,刘烟一无所有了。要是连这点感情都输干净,她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再给她多少次机会,她也只能没有喜欢安琪,不能够有。
安琪,希望以后天寒的时候,你肯吃点肉。女孩子,不要那么瘦。
希望那日过后,你不会再哭了,为那么一点不值得的温柔。
安琪,谢谢你曾经出现过,为我醉过。虽然我们,注定无法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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