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颜大人同桌用膳，少年此前从来没有想过还会有这样一天。虽然再怎么也不至于别扭到食不下咽的地步，但少年还是感到了几分微妙的异样。颜大人此举实在有些出人意料。少年不觉得颜大人看着自己这张脸会高兴，从颜大人这些年来表露出来的对容安王的不喜来看。
少年的长相肖母，五官像极了他那位早早病逝的娘亲，但同时若是细看，这张脸上也能够找出几分属于容安王的影子，在某一刻无比神似。
少年并不觉得对着自己这张脸颜大人会有什么食欲。
用膳其实在少年自己的住处也不是不可，只是若是颜大人到少年住的院里用膳，难免有些过于亲近随意，不成体统。颜府有大小专为宴请宾客而设的地方，颜大人就是请少年在其中一处用膳。
他到用膳的屋中时颜大人还在路上，桌上只摆了一套茶具，两幅碗筷，以及几碟开胃小菜。茶具是上好的名瓷，碗碟毫无意外也是瓷器，款式简洁雅致，白底蓝纹，近看更是做工精致，质地细腻，想来必定是名家出品。色泽鲜艳的各式小菜盛在里面，不动声色间勾起人的食欲。
跟在少年身后的侍女见少年的目光落在小菜上，适时地开口：“厨房各种口味都备了些，公子挑合胃口的就好。”
“我不挑，都可以。”少年唇角微微扬起，弧度清浅。
他没有忌口，没有偏好，这侍女跟在他身边月余，多少察觉到了，否则的话也不会任由厨房上这么多种看不出任何偏好的小菜。
侍女恭顺地微垂着头：“合公子胃口就好。还请公子再稍候片刻，大人因沐浴更衣稍稍耽搁了时候，恐怕还要片刻。”
侍女话音刚落，门口就有了动静。
“抱歉让小王爷久等，臣在此向小王爷赔罪。”率先传来一道带笑的温和嗓音，因为是挑不出差错的好听，就是真的心中有气，听了这声音也要下去一半。何况少年怎敢动气，听到这声音的瞬间，少年脊背上的肌肉就忍不住绷紧，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紧张戒备起来。
上一次见到颜大人还是月余之前，他高烧昏迷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榻旁称作青年更合适的男子。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颜大人的正脸，而如今，是第二次。
随着这道声音，颜大人走进来，身后跟着年轻的青年管事。
颜大人一身常服，初看是素净的纯色，细看才发现料子上印着低调雅致的云纹；腰间束带，腰侧插了把折扇，折扇扇柄栓了玉坠子，不是时下常用的碧玉，而是墨玉，衬得他这一身更加素雅。
他依旧是少年记忆里那副未语先带三分笑，启唇笑意又三分的模样，由于发间残留的湿气比之前更加平易近人——他似乎是真的堪堪沐浴归来。
“大人不必如此，我也不过刚到。”少年轻声说道，他微垂着眼，不必故作姿态就是一派无害。
“多谢小王爷大度。”颜大人含笑回道，上下打量了少年片刻，倏地皱起眉，“小王爷怎么清减了，可是府上吃食不合心意？”
“劳烦大人挂心，府上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少年答道。
颜大人似笑非笑地看了少年两眼，笑意渐敛，转头淡淡地看向少年身后的侍女，眼中略带责备意味。侍女慌忙跪下请罪：“是奴婢失职。”
“下不为例。”都说颜大人连动怒时都常带笑，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始终都是笑着的，此刻他脸上不带什么多余的表情，笑时会被压下去的威压升起来，语气是轻描淡写的，却是说不出的压人。
一旁的少年觉得全身都是紧绷的，他无意间扫到颜大人身后的青年，那青年面不改色，面上的平静在此刻近似从容。这管事不是个简单人物，少年一瞬间想到。
侍女低着头，声音微颤：“奴婢知错，谢大人恕罪。”
房中气氛一瞬沉凝，就像颜大人折扇上的墨玉坠子，沉重得仿若实质。
沉凝起于颜大人，而打破这沉凝的也是颜大人。“总这么站着也不好，小王爷，请坐吧。”颜大人从侍女身上收回目光，唇角一扬，又是那个温和的世家公子。
少年的目光略带犹豫地扫过跪在地上的侍女，有些不安地落座。
颜大人瞥了眼自己身后的青年。青年很快会意，他微微带笑，温声对着侍女道：“起来吧。”
跪在地上的侍女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眼眶微红，低垂着首躬身行礼：“奴婢去叫厨房上菜。”她说完，就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一路退出了房中。姿态神情恭顺到了极点。
“臣前些日子被些琐事缠身，未曾找到时机去看望小王爷，不知小王爷在府中可有不习惯的地方？”颜大人爱瓷，也爱茶，尤其喜好自己泡茶，今晚虽是同少年一起用膳，桌上却还是依照颜大人平日的习惯备上了整套茶具。他手上泡茶的动作流畅，一双带笑的眼睛专注地集中在手上，同时问道。
少年也不管颜大人有没有看他，面上带着轻轻浅浅的笑意，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是还没有从先前颜大人骇人的威压中缓过来：“谢大人关怀，大人府上一切都好，没什么不习惯的。”
“小王爷客气。”颜大人手上动作不断，“小王爷自小长在定安，定安与京城的气候大有不同，来到京城有什么不适应也是应该的，若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切莫顾忌。近日是臣府上侍女马虎大意没有觉出小王爷的不适，今日之后想她必不会再犯。”
颜大人提到定安的时候，少年一个不忍，藏在宽袖中的手差一点掐入掌心。明明就算背后有皇帝的影子，容安王一脉遭贬与被诬谋反都与他脱不了干系，可他提及定安时面上毫无异色，连话中都听不出丝毫停顿犹豫。少年飞快地垂下眼，借着长睫的遮挡调整好眼神。
少年面上流露出几分忐忑：“京城很好。”
“小王爷很想念定安吧。”颜大人停下手上动作，抬头微笑道。他笑得很温柔，眼尾微微弯起，带出眼角浅浅的细纹，更添种岁月里沉淀出来的韵味。无疑，这是个很能迷惑人的笑容。
少年整个人都一僵，他有些匆忙地解释道：“定安比不得京城，没什么可念的地方。”定安有望不到边的草原，有壮丽的落日，有……那是他再无可能回去的故乡。
颜大人勾着唇角：“小王爷不必紧张，思乡是人之常情，没有人会因此对小王爷多说一句话。”他声音放得很柔，语速也是不紧不慢，很有种温润如玉的君子味道。
少年迟疑着看向颜大人，像是在衡量他这话的真假。
“小王爷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拘束。”颜大人又是一哂，修长的指轻柔地摩挲着茶盏，比起少年坐得笔直的姿态，他的动作确实要放松自在得多。
少年只是浅浅地扬了下唇，略微有些为难与歉意，苍白的脸色倒是有些好转。
颜大人也没有强求，他面上笑意不变，转了个话题说道：“臣忽然想起膳前喝茶不大好，不知膳后可否能请小王爷喝杯茶？”
“能尝到颜大人亲手泡的茶，定不推辞。”少年面上笑意浅浅，心中却是有些抗拒同颜大人相处更长的时间。虽说今日他十分清醒，不至于像前两次一样疲于应对，但是对方毕竟是颜大人，同颜大人对话在少年看来实在是一件费心费力的事情。
颜大人故意露出几分无奈：“小王爷哪里的话，怕是要献丑了。”
“不知这是什么茶？”因为颜大人这番做派，房中的气氛无形之中轻松很多，少年也就顺水推舟试着放松紧绷的后背，脸上的神情也自在不少。
“是今年江南的春茶，叫‘美人尖’。”颜大人回道，“不算什么名贵品种，只是比较少见，少有人说起，小王爷可有听过？”
少年垂眼做沉思状，他对茶没什么特别的研究，何况定安地处边境，常年物资紧缺，不比京城便利，没有什么附庸风雅的余力。少年微微摇首，有些不大好意思：“说来惭愧，我从未听说，只觉得这名字很有味道。”
“确实很好，滋味更不会让小王爷失望。”颜大人的指尖最后从茶盏上抚过，动作格外温柔眷恋，他收回手，对着少年笑道。
有人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
安安静静站在房中的青年管事走到门边开了门，一队侍女端着菜肴走入。年长的侍女眼眶的微红已经退下，她恭顺地走到少年身侧站定，柔柔开口报着菜名：
“此为龙井虾仁，取用清明前后的龙井新茶为作料，香气独特，清口开胃。”
“此为罗汉斋，是斋菜演化而来。”
“此为水煮肉片，有些辛辣。”
“此为冬瓜盅，清热解暑，是时令菜。”
“此为……”
一桌菜肴云集了各地代表名菜，不论色香味都无可挑剔。
“府上的厨子来自各地，已经尽可能还原当地滋味，尝起来应当是相差无几。”侍女的声音刚落，颜大人不紧不慢开口，“小王爷请随意。”他对着少年笑意温和，一只手微微举起做了个手势，侍女们与那没什么存在感的青年管家就躬身退出了房间。走在最后的青年轻轻合上做工精致的门，房中就只留下少年与颜大人两人。
“臣膳时不怎么习惯有人在身后。小王爷若是有什么需要告诉臣就是。”看到少年眼里升起点疑惑，颜大人笑着解释，“此外，小王爷……不宜喝酒，臣便擅自叫人将酒撤了，还请小王爷恕臣僭越。”
“大人先前还说我客气，怎么这会儿自己倒客气起来了？”似乎是由于颜大人先前一番作为消除了少年的紧张与局促，他面上笑意浅浅，眼里却大着胆子带了点揶揄。颜大人的话多半是缓解气氛的场面话，真的信以为真才符合他的形象。他可以小心翼翼做只乖巧的金丝雀，但不可以活得太明白，偶尔要看不懂眼色。
这是个极微妙的“度”，少年要做的就是尽力维持这个度。
颜大人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旋而顺着他的话配合地朝他拱了拱手：“小王爷说的是。是臣客气了。”他笑得眼尾弯起，看人的时候眼里像有细碎的光晕，格外专注，不自觉间透出种不动声色的风流气。
这点隐隐约约露出来的风流气让气氛变得有些怪异，少年似乎是察觉到了些什么，略有些不自在地偏开目光，游移间落在了那道晶莹诱人的龙井虾仁上。
颜大人注意到少年的目光落点，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切到了菜品上，比侍女更详细的解说间气氛又回归了正常。这一手察言观色，调节气氛的本事颜大人在朝堂上历练了近二十年，可谓是炉火纯青。一时之间少年居然真的有种他同颜大人相谈甚欢的错觉。不过也只仅限于错觉了。
虽然这相谈甚欢的氛围仅是假象，还是比先前客套的僵硬气氛好上不少。
两人终于开始动了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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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大人用膳时话不多，却也不会一句话都不说让气氛僵掉，随意的闲聊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到目前为止，这次共膳比少年预想的要来的轻松些，他开始犹豫到底要不要放松紧惕。
事后少年回想起来这一刻的想法，觉得当时的自己实在可笑，颜大人晾他的这一个月里，他自己或许没有察觉到，其实不知不觉间他对颜大人的提防较之最初是减少了的。
两人都吃的差不多了，颜大人叫来侍女收拾桌子，桌上的碗筷碗碟被撤走，余下那套茶具。
颜大人抬手在茶壶上试了试温度，壶里的茶已经凉得差不多了：“小王爷介意喝凉茶吗？”
少年有些怔愣，凉了的茶……毕竟所谓人走茶凉，招待人拿的都是热茶，凉茶总叫人有些不舒服，颜大人讲话至少在表面上是像来挑不出差错的，没道理在这里特地问出这种惹人不快的话语。
少年眼里的错愕太明显，颜大人忍俊不禁地轻笑出声：“臣说笑而已，小王爷切莫当真。”他目光里含着几分戏谑，招来侍女换去茶壶中冷掉的茶。
“臣依小王爷之言不客气，小王爷可莫怪罪。”见少年仍是有些愕然，颜大人一边接过侍女递来的开水，一边带笑说道。
少年似乎因为自己先前不加掩饰的神态而微微羞赧，他稍稍低了头，声音放得很轻：“我未曾想到大人也会说笑。”
颜大人已经开始泡茶，他神情专注，明显要比上一次来的更认真。等一轮动作完毕，他才抬首，歉然开口：“叫小王爷久等。”他略一低首以示歉意，笑意又从眼里化开，看着少年的目光再次带上几分戏谑：“小王爷以为臣是不会说笑的人？”
少年更加不好意思，不敢对上颜大人的目光，又觉得别开眼不妥，垂了眼盯着颜大人绣着银纹的领口：“大人……”他顿了顿，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辞，只得为难而歉意地看向颜大人。
颜大人也不恼，只是一笑而过。
对话间颜大人的茶也已经泡得差不多，他分完茶，将茶盏递到少年手中，低声嘱咐：“小王爷当心烫。”颜大人的声线不算低沉，很好听，稍稍压低了之后格外温柔。这声嘱咐本来也没什么，但是不知为何配上颜大人的声音就显得温柔的过了头。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语调，理应是对着情人的。
少年又感觉到了那种微妙的异样，他接过茶盏，什么都没说。
氤氲而上的雾气模糊了对面颜大人的眉眼，凭他俊美的皮相，反而叫人想起雾里看花，别有意趣。少年垂下眼睫，眼瞳深黑。颜大人喜好美貌少年，并对此毫不避讳。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当今天子就是个好男色的，有天子做表率，京里男风盛行，颜大人这偏好也没什么可多说的。听闻颜大人待美人与在朝堂上的冷酷无情有鲜明对比，向来彬彬有礼，是个怜香惜玉的多情人。
不过多情人向来最无情。
颜大人的态度叫少年想起了那个屈辱的设想，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以当今龙椅上那位继位以来表现出来的荒唐，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颜大人吹开氤氲而上的雾气，语速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其实今日邀小王爷喝茶是有一件事要说。”他还是那副温和的笑脸，弯起的眼尾几乎是勾人的。
“大人请说。”少年的唇刚刚从茶盏上离开，原本极浅的唇色因为茶水的温度晕染开几分艳色。
他脸上有些意外，还升起几分忐忑。
“小王爷应当已经听说过圣旨一案的结果，”颜大人微微一顿，神色转肃“圣上原本是想为小王爷再拟一份圣旨，中途却转了圣意。”颜大人又一次停下。
他这停顿停的太是时候，少年纵使其实有了一两分猜想与准备，这会儿也莫名紧张。
“圣上传了一道口谕，当时在场的唯臣一人，小王爷可信得过臣？”颜大人敛了笑意，神色肃穆。
少年没怎么犹豫，点了点头。
不信又能如何呢……他心中微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超小声）其实我一点都不懂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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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共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