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天

掌声持续了很久才停下,足够填补未来的很多天,十七八岁的少年乐于遇见一切新人新事。

平息后,教室里仍弥漫着一种微妙的躁动。

艾朗整个耳朵都红了,耳廓红得跟樱桃一样,粉红蔓延进耳蜗。

还是低着头不敢看下面的同学。

官霁川抬着头看着他,发现少年的睫毛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像是草原上被晨露打湿的草叶。

——这样的巧合,在他的人生里实在罕见。

他向来是个向内生长的人。他常常独自一人,像一课傲立的树,不期待风,也不渴求雨。

他常常考“人”和“人”,对他而言,他从不期待什么遇见也不主动建立同外界的联系,再次遇见这双棕色的眼睛是巧合中的巧合。

接下来是分配座位的环节,班上其他同学的位置早就定好,无法在短时间内调整,只有一个讲台左护法和官霁川同桌的位置没人。

张丰沛粗中有细,想到艾朗初来乍到,坐左护法容易让他觉得被区别对待,还不利于和同学处好关系。

但是官霁川那小子.......当初他刚接这个班分位置,陈漾那小侠仔就找到他说官霁川不喜欢和人过多接触,而自己一直是他朋友,希望能安排他们坐在一起。

张丰沛秉持着公事公办的原则没有同意陈漾的请求,但也不是没想他的话,最后也没给官霁川安排同桌,后来观察了几天,发现官霁川没什么意见,就一直这样了。

后来他去家访了解了情况,觉得这样确实正常,但是那孩子奶奶说:“他和人相处交朋友没问题的,只是不爱说话,老师你正常安排就好。”

于是张丰沛给艾朗指了官霁川同桌的位置,顺带着给官霁川使了个眼神,意思让他对新同学友善一点,不要冷脸待人。

官霁川失笑,自己只是不喜欢和别人有触碰才不太喜欢和人接触,又不是纯粹讨厌和人相处。这事还得怪陈漾那浪子,自己夹带私心还把他变着法得卖了,这么干也真是暴虎冯河,看来以后答案不能轻易给。

艾朗顺着张丰沛的手看过去,看到他同桌是愣了愣——

好熟悉的眉眼。

——是他?他还记得一个在收银台一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的男生,这是他匆匆来到这个城市见到的第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男生。

他的心跳忽然快了一拍,像草原鹿无意识进入一片陌生的丛林。

“谢谢老师。”他朝张丰沛道谢,往最后一排小跑去,将书包放在地上,试了试凳子高度,好在合适,不然他可能不好意思开口。

坐下后转头,对上一双清冷的眼睛——如同雪山融水汇成湖泊,平静却深邃。

脑海里有个直觉告诉他:遇到他很开心,要笑一笑。

他忍不住弯起嘴角,朝着官霁川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清澈的眸子本就同盛了一汪天山水般,眼睛弯起来,那汪水就将溢不溢。

官霁川朝他点点头算是回应。

笑容是一个人最好的修饰,明眸皓齿传递出让人动情的欢乐,弥漫在空气,嗅嗅就被传染上快乐。对官霁川来说笑容还有另外一个吸引点——看见了真诚的笑容就像看见了阳光。尤其是艾朗的笑太纯真了,与成年人世界里本就充斥虚情与假意的笑容显然不同,与学生堆中突然爆发的大笑也不太一样。

好奇是对未知的饥渴,是灵魂深处最捉摸不透的地方。

官霁川对艾朗有些好奇——

大概率是因为这是一张有特色的面孔,且他的来处也是未知领域。

安排好艾朗,张丰沛就同陶红打着招呼出去了。

这里的高中时间安排紧,小插曲过去,又进入到讲课环节。

同学们不敢再惹老师生气,都老老实实在听课。

艾朗和他的之前就见过面的新同桌也没再交流。

他从包里掏出课本,翻开,跟着老师讲例题的思路。

但是一开始就懵了个彻底,新疆和江苏的课本不一样,教学质量和速度更是天差地别。

一会儿一个概念听不懂,一会儿一个大题语言看不懂,一题听完是云里雾里。

艾朗的情绪很简单,就是很崩溃,他记着莫麦(奶奶)同他说的好好学习替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现在也算是看了外面的世界了,这学习怎么办呢。小伙子很苦恼,自己之前在新疆一直踏实学习,成绩很是不错,到这就不一样了。他很烦躁,想挠头,想抓头发,但顾忌着旁边人,硬是克制着自己的动作。

想到同桌,他眼睛朝他同桌那看了看,一眼看到了他的书,老师还在讲的题他已经做完了,甚至多做了好几道。他微微惊诧,心道太棒了,有不会的题目可以请教新同桌了。

被群山环绕的孩子接受雪山融水的洗涤,心思单纯,有着对知识有着纯粹的渴望。

他也被题目难倒过,那时更稚嫩的他挠着头往莫麦怀里蹭,埋怨学习太难,他问:“为什么要学知识啊?好难好难!”

戴着多帕的迪丽达尔拢住她的小伙,轻轻顺了顺艾朗柔软的头发,听到抱怨笑了起来:“我的小伙子,你不要被难住啊。你喜欢看斗转星移和天神之山上千奇百怪的云,你问我那颗星星为什么这么大这么亮,也问过我那多云为什么像帽子,这些只有知识能告诉你答案。”

迪丽达尔年轻时很向往读书,但是事与愿违,她青春时在随父辈奔波,等安定下来已经过了时候,但是她也看过书,况且大山能带给她书里没有的,现在老了,成了独树一帜的哲学家。

“知识很圣神,比天神之山还圣神。在知识仅存在于山川湖泊,无边天国的时候,总有很多人前赴后继奔向暮云天树与平野垂星,一代又一代不曾断绝,等生命再次轮回,他们还会继续没有尽头的事业。知识囊括了太多人的智慧啦,它在产生和继承中不断揭示世界的谜底。”

“小艾尔肯,你有如此的好奇心,那么就去知识当中找找答案吧,当然你也可以出门寻找你要的答案,学习和寻找都是你的路。”

艾朗那时尚小,听这么段话云里雾里的,但他明白了知识就像围住他的天山,是…很重要的东西。

“因为知识,草原到平原的时间大大缩短,学了知识你到外面的世界将变得容易。”迪丽达尔知道如何激发艾朗的兴趣,也知道他想和他爸爸妈妈去外面的世界。

“那太好了!”艾朗又回到小方桌前攥紧铅笔开始做题目。

他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大山与草原蕴藏太多秘密,对知识的渴望积累起来,他成长为知识忠诚的追求者。

一节课认真听下来很快就结束了,最后艾朗也没有问的成题目,因为一下课同学们就叽叽喳喳围了上来,艾朗前后左三面都围了人,官霁川右边还站着几个,一些外向的男生问自己好奇的问题,腼腆的女生在外围看。

“艾朗同学!你好你好,我叫肖一。新疆那好不好玩啊,我特别想去!”肖一是和陈漾关系不错的那波人里的。

“你......你好,新疆很好玩的,景色很漂亮。”

“诶,艾同学,你是汉族人吗?你看起来很不一样。”一个女生耐不住好奇,也问出一个问题。

“啊.......我是维族的,但我母亲是汉族人。”同学们一听这话瞬间更好奇了。

“喔,维族是不是不能吃猪肉啊?”

“嗯,我们传统上是不吃的。”

“可惜了。”官霁川听到这句,想到包里的餐盒。

千层油糕里面夹的是猪油丁。

同学们的好奇心收不住,还在继续问。

“你咋来这上学了?”

“我父母在这工作。”

“你觉着江苏教育咋样?”

“感觉很辛苦。”

.......

一直问到上课铃响,他们才一哄而散。

艾朗唇干舌燥的,额头都出了一层薄汗,原本有着高原红的脸更红了一点。

来之前他很害怕会不合群,对他而言外面的世界是全新的,仅仅在只言片语中了解过。

他来时同阿娜一路乘火车来到扬州,戴着有线耳机听着小时候阿塔买给他的mp3.

火车开到嘉峪关时,Mp3里放着一首经典民谣《five hundred miles》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你听那绵延百里的汽笛】耳边火车压过轨道的哐啷声传进车厢,使车上远行人眼里的湖泊泛起涟漪。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一百英里又一百英里载我远去】歌声悠扬,反复吟唱,艾朗跟着歌声轻轻晃动身体,周遭景象变换很快,已经不是那山和那水。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一百英里又一百英里再回不去】此去离家,归期何时?艾朗挂念着寄养在邻居家的牛羊,想着家乡的土培小院门廊上的葡萄藤纹,还有那匹叫巴尔图的骏马。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那绵延百里的汽笛会告诉你我离去的讯息】莫麦会知道他离开了吧,愿那颗星星一直在他头顶看着他。

【Lord, I'm one, Lord, I'm two, Lord上帝啊,一百英里两百英里渐渐远去】他在心中默默祈祷前路不要太难走。

【I'm three, Lord, I'm four, Lord,三百英里上帝啊,四百英里再回不去】

【I'm five hundred miles away from home.不知不觉我便已离家五百英里】

此刻列车驶入无人区,他与故乡的距离正是五百英里。

在嘉峪关时周围还能看见山脉,听同车的旅客说那是祁连山脉。

艾朗蒙受天山庇护十多年,看见山就倍感亲切。

列车继续向前,完成一场由原始到文明的进阶。

这些都让他感到陌生,心中生出胆怯,他想莫麦的话:“替我去外面看看。”使自己要撞出胸腔的心平稳下来.......

咚咚,桌子被谁叩了两下。

“......艾朗?”,艾朗回过神对上官霁川的眸子,少年通常冷冷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温度,内双的眼皮因为眉毛探究地半挑露出一条完整的双眼皮褶皱。他示意艾朗看讲台和他手上的书,讲台上的季苏美也说了开场白:

“Ok.Good morning class.It is time to learn English.Take out your book and turn to page102,see the firet word.”

艾朗本就没褪下红色的脸更红了,自己走神就算了,居然还被新同学发现提醒了。

他动作十分慌乱,从书包里掏出英语书,翻到102页一看,不是单词表,再一看晕了拿错册了。他又手忙脚乱去翻,等翻到的时候,季苏美已经讲到第四个单词的读音用法了。

他这一套动作下来,动静不小,一颗脑袋转啊转的,时而隐没在课桌底下,时而抬起,自然吸引到季苏美的注意。

季苏美是个很有亲和力的老师,常常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大家都管她叫美美姐。

美美姐显然是发现了这个新面孔,自然要问两句:“呦,这就是新同学了啊,长得怪俊。Introduce youself in English.”这是英语老师接到新学生的的必备环节。

艾朗局促地站起来,双手不安地扣着裤缝,他开口道:”My name is Ailang,from Xinjiang province.I’m a child raised by the mountain.Today,I walked out of the mountain and meet everyone ,like a small tree meeting the whole......”

这番话说得流利标准,没什么炫技的生僻词,但是听着舒服。

他讲普通话带点“新疆味儿”,讲英文有少有的“国际范儿”,应该是是常用mp3.听英文歌的缘故。

最后一句话落地,空间仿若静止,两秒钟之后重新流动,同学们鼓起今天的第二次掌,台上的季苏美也抬起手响亮地拍了拍。

其实听着最清晰的是旁边人的鼓掌声,官霁川是双手交叠式的鼓掌,手与手之间形成的气腔被手心挤压,能够发出很大的声音。

只是这样久了手心会疼。

官霁川自然是没想到,高中生没什么口语考试除了背知识就不会开口,又不是国际学校,大部分人口语水平很是一般,艾朗的口语放他们当中都是水平高的,假如艾朗转头,一定会看见对方眼里的赞许。

“Good job!Set down.”季苏美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当然也不会忘记损同学,“你们听听人家那个口语,再听听你们站起来回答问题说得,跟肠胃不好那啥一样。你们啥语言环境人家啥?好好学学,尤其是你周淮!”

没有几个学生被老师夸奖后不开心的,喜悦冲散了一点艾朗的害羞,后又被这番话逗乐了。教室里就周淮一不好意思地低头笑,其他人放肆大笑着,笑声此起彼伏。

课堂就此活跃起来,接下来进行得非常顺利,艾朗很喜欢听季苏美的英文发音,昭苏的老师总是说得不太标准。

他仔细听着哪怕一个气音一个连读。

这世界所有实在或不实在的都弥足珍贵,那些都是组成完整未来的碎片,缺一不可。

太阳高度角慢慢变大,校园内毛竹已经有了两层楼高,因为成长的重担太沉,微微弯着腰,阳光照射下形成标准的小孔成像,太阳本体就这样降落人间,在走廊外廊投下斑驳灰影。

两节英语课上完,艾朗疲惫却满足。

下课还是有同学过来问问题,问完他之后就开始说起扬州当地好吃的好玩的。有些同学热情洋溢说得很欢,就差来一场说逃就逃的出行,艾朗心里泛起涟漪,一一谢过他们的好意。

官霁川坐在一旁,安静地翻着书,可目光却总不自觉飘香那个被簇拥的身影。

很奇怪,明明才认识不到半天,他却已经记住了对方笑起来时清亮而温柔的眼角弧度。

到距离上课还有三分钟的时候,同学都离开了艾朗的座位,开始准备下一课的书本。

官霁川在其他人问问题的时候就一直默默看着他同桌这边,这会目光还没来得及收回。

艾朗突然转过身,顶上他的目光。

又对视了,这次的和奶茶店的不同,距离太近,应该也不算陌生人了吧。

官霁川有一种偷看人家被抓现行的感觉。

但是艾朗没这么觉得,心里有事对周围不会太敏感,他一直想认识一下自己的同桌,这个有些熟悉的人。

他自然地朝着他笑笑,还是不太有勇气,稍犹豫着开口:“你好,以后我们就是同桌了,你叫什么名字呀?”他没说自己好像见过他,怕自己认错人怪不好意思的。

官霁川合上书,声音很轻:“官霁川。”

“雨过天晴的霁,山川的川。”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雨过天晴的山川——字字珠玑,一个格外好听的名字。

可能是爱屋及乌。

艾朗眨了眨眼,直接说出自己心里想的:“你名字真好听。”

官霁川微怔,随即别过脸:“谢谢,你的也很不错。”

这么一来一回的对话听着官方客套,像普遍流行说的“好话”,不过事无定数,这确实是他们的肺腑之言。

窗外风突然停了,毛竹的影子被固定在地上,像是被相机记录下来的画面。

这一刻,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少年,在这方小小的课桌之间,悄然建立起某种不平凡的联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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