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日,上午十一点二十七分,榕城的太阳悬在头顶,明德大学西门的石柱被晒得发白。林悦站在文学院办公楼外的台阶上,怀里抱着一摞刚领的专业课本,书脊压着她的胸口,呼吸有点发紧。
她是人文学院大三学生,实际是新生,二十岁,来自南方一个叫青溪的小镇。父母都是中学老师,家里书多,话少。她从小习惯听别人说话,自己很少开口。齐肩黑发扎成低马尾,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白色帆布鞋踩在水泥地上,脚步很轻。
这会儿她额角有汗,不是因为热,是因为书太重。刚从办公室出来不到五十米,手臂已经开始发酸。她试过把书抵在胸前,一手托底,一手扶边,可走几步就歪了。她停下来调整,书堆又往下滑,差点摔在地上。
周围人来人往,拖行李的,打电话的,结伴走的,没人看她一眼。她不想喊人帮忙,也不习惯求助。她低头看了看报到单,宿舍在六号楼,地图上看着不远,可现在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沙地里。
就在这时,有人从侧前方走过来。
来人穿着浅灰短袖T恤,深色运动裤,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双肩包,脚上的球鞋边缘有些磨损,但擦得很干净。他个子高,走路快,看见林悦抱着书摇晃,直接走过来问:“需要帮忙吗?”
林悦愣了一下,没说话。那人也没等她回答,已经伸手把书接了过去。
“这哪是课本,都快赶上健身器材了。”他说完笑了笑。
他是陈阳,二十一岁,经济学院大四学生,本地人。父亲做物流,母亲开了一家花店。他在学校常帮人搬东西,宿管阿姨都认识他。说话前总爱说“其实”,语气不急不慢,让人听着舒服。
他把书抱在手里,抬头看了眼林悦:“你住几号楼?”
“六号。”林悦小声说。
“顺路,我送你过去。”
两人并排往前走。阳光照在柏油路上,反着光。陈阳一边走一边随口介绍:“这边是图书馆,檐角有个铜铃,风一吹就响。前面那条紫荆花道,春天开花的时候,整条路都是粉的。”
林悦点点头,没多说话。她走在旁边,发现他走路时不晃肩膀,步子稳,书在他手里也没晃动。
走到半路,她想接过书:“我来拿一会儿吧。”
陈阳摇头:“别逞强,到了再说。”
林悦就没再坚持。她看着他的侧脸,轮廓清楚,嘴角自然向上,不像在刻意讨好谁,就是单纯想帮忙。
途中经过一片树荫,风从枝叶间穿过来,凉了一瞬。陈阳忽然说:“其实你这样抱着书,容易伤腰。以后可以借推车,或者找志愿者登记。”
林悦嗯了一声。她记住了这句话。
三百米的路走了大概十分钟。正午的太阳越来越晒,路上行人少了。远处传来下课铃声,接着是一阵自行车铃响。
终于到了女生宿舍六号楼前。楼体是浅黄色的,外墙爬着藤蔓,几盆绿萝摆在门口台阶上。陈阳把书递还给她:“到了。”
林悦双手接过,书重新压回怀里。她低头看了看,手掌刚才一直抓着书角,留下几道红印。
“谢谢。”她说。
“没事。”陈阳摆摆手,“以后要搬东西,可以去宿管那儿登记,有人专门负责。”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背影很快混进树影里。
林悦站在原地,没动。阳光斜照在台阶上,她的影子缩成一小块。她抬头看了看六号楼,又看了看远处的小径。林荫道两边种着樟树,树叶密,路窄,通向校园深处。
她把书夹稳,换了个手抱。背包还在肩上,没卸下来。她知道现在该回宿舍放东西,但她不想进去。她还没看过这个学校,不想第一眼只看到四面墙。
她转身朝林荫道走去。
脚下的路从水泥变成石板,缝隙里长着青苔。路边有长椅,空着。一只麻雀跳过,啄了两下地面,飞走了。
她走得不快,书压着手臂,但她不想停下。风吹过来,带着一点草味,还有远处食堂飘来的饭菜香。
路过一个小岔口,牌子上写着“教学区→”,另一个箭头指向“湖心亭”。她没查地图,也没犹豫,继续往前走。
路上遇到几个学生,有说有笑,她低头避开视线。有人回头看她,她装作在翻背包。
走了一段,她摸了摸书包侧袋,里面有一颗薄荷糖,独立包装的。她没拿出来,只是确认它还在。
这是她的习惯。每次尴尬、紧张、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她就会分糖。高中时同桌考砸了,她递过去一颗。大学第一天,她也带了几颗,虽然还没用上。
林荫道尽头是一片开阔地,有篮球场,有人在打球,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她站在路口,看了一会儿。一个男生投篮没进,球滚到她脚边。她弯腰捡起来,递过去。
对方说了声“谢谢”,她点头,转身往另一条小路走。
这条路更安静,两边是低矮的灌木,中间铺着红砖。她放慢脚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她想起早上出门前,父亲把那支钢笔放进她包里的样子。黑色笔身,金属笔帽,是他用了十年的。他说:“你是老师的孩子,这支笔陪你读书。”
她没打开用过,但每天都会检查它在不在。
母亲视频时说:“别省钱,多吃点好的。”她答应了,可昨晚在车站吃的泡面,今天早餐是馒头。
这些事她没告诉任何人。她也不觉得苦,只是习惯了自己扛。
现在她站在这里,书还在怀里,背包没卸,衣服有点汗湿。她不是特别累,但心里有种沉沉的感觉,像刚游完泳,四肢发软。
可她不想回去。
她继续往前走。
小路拐了个弯,出现一座小桥。桥下是人工河,水不深,漂着几片叶子。对岸是艺术楼,外墙刷成白色,窗台上摆着陶罐。
她站在桥中央,停了几秒。
风吹过来,把她的马尾吹偏了。她抬手理了理,眼镜有点滑,她推上去。
她不知道这条河叫什么,也不知道桥通向哪里。她只知道,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走在陌生的地方,没有父母,没有熟人,只有自己。
她迈步下了桥。
前方是一片草坪,有几个学生坐在野餐垫上。她绕着边走,不靠近。
走着走着,她看见一棵老榕树。树干粗,枝叶散开,像撑开的伞。树下有张石桌,桌上刻着名字和日期,有的模糊了,有的还清楚。
她在树边停下。
书太重,她蹲下来,把书放在地上。膝盖贴着石板,凉意透上来。
她仰头看树冠,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在地上画出斑点。
她坐了一会儿,没想什么。只是觉得,这一刻,她真的到了这里。
她不是青溪镇那个总转学的女孩了。
她是明德大学的学生。
她拿出背包里的笔记本,翻开一页空白纸,写下一行字:“九月三日,晴,到校第一天。”
写完,她合上本子,重新抱起书。
她站起来,朝着宿舍方向走回去。
路上她看见校园保安老张站在路口,戴白手套,背着手。看见她,点了点头:“同学,早点回宿舍。”
她也点头:“知道了。”
她没加快脚步,也没放慢。就这样一步一步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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