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悦的手指还捏着那颗薄荷糖。包装纸已经有些发软,边缘微微卷起,是她刚才坐在榕树后不自觉摩挲的结果。远处的人文社展位上,工作人员正把海报一张张收下来,桌布也已经开始折叠。有人提起装书的箱子,动作利落。
她知道再不动,就真的来不及了。
她站起来,拍了拍裙子后面的草屑。阳光斜照在红砖地上,影子拉得很长。她往前走,脚步一开始很轻,后来慢慢稳了下来。
走到展位前时,一个戴眼镜的女生正要把报名表放进文件夹。
“请问……”林悦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清楚,“还接受报名吗?”
女生抬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还差最后三份,来得正好。”
林悦接过表格,在旁边的长椅坐下。笔是对方递来的,黑色水笔,握在手里有点凉。她低头看第一栏:姓名、学院、年级。这些她填得很快。
到了“为何加入人文社”这一栏,她的笔停住了。
风从草坪那边吹过来,带着一点树叶的味道。她想起自己之前每次转学,都是刚认识人就要离开。她在新班级里总是坐最后一排,很少说话。老师提问时,她明明知道答案,也不举手。不是不会,是不敢。
可这次不一样。她不会再搬走了。
她打开随身带的笔记本。里面不是课堂笔记,而是些零碎的事:谁生日快到了,谁论文格式有问题,哪本书可以推荐给谁。这些事她一直记着,像习惯一样。
她忽然明白,关心别人并不是多余的。母亲批改作业时写下的每一句话,都不是为了被看见,而是为了让那个人知道——有人在认真听你说的话。
她重新拿起笔,写下:“我想记录那些沉默的声音,就像母亲批改作业时留下的每一句评语。”字写完,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交回表格时,工作人员说:“面试在十分钟内开始,按顺序来,请稍等。”
她点点头,站在一旁。旁边搭了个小帐篷,蓝色布帘半开着,能看到里面有两张折叠椅和一张小桌。李敏坐在里面,穿着浅色衬衫,头发扎成低马尾。她正在翻看报名表,时不时抬头看看外面。
轮到林悦时,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走进帐篷,坐下。李敏对她笑了笑:“别紧张,就是简单聊聊。”
“你填的这句话我很喜欢。”李敏指着报名表,“能具体说说吗?比如,你最近读过什么书?它对你有什么影响?”
林悦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我最近重读了《平凡的世界》。”她说,“孙少平在矿井下打着手电读书的那一段,让我想到我妈。她生病的时候还在改作业,眼睛都花了,还是一页页看完。他们其实都在做同一件事——用知识守住自己心里的东西。”
她说完,没再补充。帐篷里安静了几秒。
李敏轻轻点头,又问:“如果组织读书会,有人觉得经典太老了,跟现在没关系,你会怎么回应?”
这个问题让她顿了一下。
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问:“您觉得他们会说哪部分过时?”
李敏挑眉:“比如,女性角色的命运,是不是太被动了?”
林悦想了想:“我会说,祥林嫂反复讲她儿子被狼叼走的事,听起来像是执念。但现在我们刷短视频,也能看到很多人一遍遍讲自己的痛苦。形式变了,但人需要被听见这一点没变。经典的价值,也许不是提供答案,而是帮我们看清问题一直存在。”
帐篷外传来脚步声,有人经过。风吹动布帘一角,阳光扫过桌面。
周瑶坐在角落的小凳上,原本低头写着记录,听到这句抬起了头。她看了林悦一眼,嘴角动了动,没说话,但在本子上画了个小小的勾。
李敏推了推眼镜:“你提到‘被听见’,那如果我们去做口述史采集,面对一位不愿多谈往事的老人,你会怎么做?”
“我会先陪他坐着。”林悦说,“不一定马上提问。有时候,安静也是一种尊重。等他愿意说了,再慢慢聊。我不想让他觉得,他的故事只是我们的作业。”
“如果时间不够呢?活动有截止日期。”
“那就只记录他愿意说的部分。”她说,“不能因为我们要完成任务,就强迫别人开口。那样反而失去了‘人文’的意义。”
李敏终于笑了。不是客套的那种笑,是眼睛也亮起来的笑容。
她合上手中的文件夹:“谢谢你今天来参加面试。我们会尽快通知结果。”
林悦起身,鞠了一躬,转身走出帐篷。
外面天色已经偏黄,阳光不再刺眼,落在肩上暖暖的。她站到榕树投影的边缘,背靠石基。手里攥着一张报名表的复印件,边角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点。
她没有立刻离开。广场上的人少了很多,摊位陆续收完,只剩零星几个还在收拾工具。风吹起她米色围巾的一角,她抬手按住。
不远处,周瑶从帐篷里走出来,手里抱着一叠资料。她朝这边看了一眼,脚步转向林悦。
“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她走近,声音很轻,“关于祥林嫂和短视频的——我也这么想过。”
林悦看着她。
“我一直觉得,老东西不是没用,只是没人好好讲。”周瑶笑了笑,“你挺特别的。”
林悦没说话,但从书包侧袋摸出一颗薄荷糖,递给对方。
周瑶愣了一下,接过糖,撕开包装放进嘴里。“凉的。”她说,“我喜欢。”
她们并肩站着,都没再说话。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草地上,拉得很长。
这时,李敏从帐篷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份名单。她看了看四周,目光落在林悦身上,似乎想说什么,但手机突然响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屏幕,眉头微皱,接起电话:“喂?妈……嗯,我知道婚礼快到了,可是这边还有事……”
周瑶轻轻碰了碰林悦的手臂,朝李敏的方向歪了歪头:“老师每年这时候都忙疯了,家里催婚,社团招新,两边扯着。”
林悦点点头。
周瑶又说:“她去年也是这时候差点把聘书扔了,说不想干了。结果第二天又早早来布置场地。”
风吹过,一片叶子从榕树上落下,打着旋,掉进旁边的垃圾桶。
周瑶忽然转头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非要办读书会,而不是直接去社区讲故事?”
林悦刚要开口——
“等等。”周瑶抬起手,“让我先说完。”
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在草坪边缘的红砖道上,背对着林悦。
“有一次我去养老院画画,一个奶奶拉着我的手说,小姑娘,你画得真好,可我更想讲讲我年轻时候的事。”她顿了顿,“我说那你讲啊,她摇摇头,说没人愿意听。”
林悦看着她的背影。
“所以我在想,”周瑶回头,“是不是我们总想着‘做活动’,反而忘了最简单的——坐下来,听一个人说话。”
她走回来,眼睛亮亮的:“你觉得呢?”
林悦刚张嘴——
“哎!”周瑶突然指向远处,“那是我们艺术社的海报被人踩了吗?”
她拔腿就跑,帆布鞋踩在红砖上发出急促的响声。
林悦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张空的薄荷糖纸。风吹过来,纸角轻轻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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