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南部
I-i
南方的冬晨,总是在黎明破晓前被一层湿冷的薄雾笼罩。这薄雾如一帘沉重的幕布,将天地隔离成朦胧的灰白。远处的山丘若隐若现,像一头疲倦的巨兽伏卧在大地之上,静默地注视着破碎的景象。冬季的农田尽显荒芜,枯草伏贴在冰冷的冻土之上,灰黄的秸秆被薄霜包裹,仿佛静止于寒冷的时间里。田边几截烧焦的树桩和几处坍塌的石墙倾斜着,默默提醒着那些尚未被遗忘的战火痕迹。
“Lurrak oroimena dauka”——土地有记忆,南部人的阿尔泰瓦语中有这样一句谚语。
然而即使如此,这片土地并未彻底颓败。大地似乎正用它自己的节奏疗愈伤痕——古老的橡树依然高高挺立,粗壮的枝干在寒风中发出细微的摩挲声,仿佛在低声交谈;而那些深深扎进冻土的根系,与周围新生的灌木和苔藓一同,沉默地宣告着生命的韧性。
农田中央,一条蜿蜒的泥土小路伸展着,两旁的牲畜在稀薄的晨光中缓慢移动,低头啃食地面上仅存的枯草。偶尔一头牛会抬起头,喷出一缕白色的热气,雾气在空气中转瞬即逝,融入了周围寒冷的薄雾之中。牧场的外缘几个身影缓缓行走,他们衣着陈旧却整洁,路过时互相点头彼此致意,以无声的礼节维系着战火洗礼后土地上剩余不多的体面。
穿过田野的尽头,一座府邸的轮廓在雾气中隐隐可见。它静静矗立,仿佛与这片土地一同经历了岁月的变迁。石墙两侧高大的柏树犹如天然的屏障,雾气在树梢间缓缓盘旋,仿佛在轻声诉说那些被遗忘的久远往事。府邸大门两侧的石柱上满是岁月的痕迹,斑驳的纹路镌刻着无声的历史,散发出经久不衰的庄重与沉静。
一条碎石铺成的小路从大门前延展,直达庭院深处。石子在岁月的脚步中被磨砺得光滑整洁,路的尽头是一座典型的南方大宅,沉稳厚重。主楼与副楼通过一座圆形砖石塔楼相连,那低矮的圆顶设计敦厚而古朴。虽不及首都那些奢华府邸的精雕细琢,却以一种沉静的力量彰显着自身的地位与历史。
在南方,这种带有塔楼的老宅被统称为“城堡”。这个称谓与建筑的规模无关,唯一重要的衡量标准是它的历史。南方贵族对历史的执念有时近乎顽固,即便宅邸翻修,也总会保留一段凹凸不平的老墙,以此作为炫耀建筑传承的资本——正如当地方言所说:”Etxea da gizona“,一个人就是他的家。或者说,家体现了一个人的价值——外地人对此多有揶揄,常拿南部贵族开玩笑:“在南部,东西越旧越值钱。贵族们穿着打了补丁的老套衫,住在青苔密布的石头府邸里;城里的平民身穿新裁的衣物,住在刚粉刷过的砖瓦房里”。
这座“城堡”唯一稍显特别之处是它的主楼正门。宅邸的地基被巧妙地抬高,让主楼正面的双开雕花木门远远高出地面。门前是一座中间带有花坛的双开A字形黄岩台阶。整座台阶线条流畅优雅,栏杆的雕刻纹饰克制而精细。这一设计冲淡了府邸厚重的南方传统风格,却又以另一种方式与大宅的沉稳气质完美融合。
莱温·贝尔图(Lewin Berthou) 中校静静站在大门前,目光从容而审视地扫过眼前的景象。他的身影笔挺如松,深蓝色毛呢军大衣紧紧包裹住修长的身躯,寒风吹起衣摆,露出一截银质剑柄的剑鞘。微弱的晨光从雾中透出,在剑柄的雕花处投下淡淡的光晕。他的目光在露台的栏杆上停留片刻,灰蓝色的眼睛中带着几分沉思。
即便对建筑与设计知之甚少,他仍能一眼认出眼前的台阶是典型的首都风格。毕竟,“阿尔瑟台阶”几乎是整个王国的另一张名片。这种设计最初源于实用考量——在阶级分明的时代和地区,宅邸的第一层通常是厨房与贮藏室,专供仆人活动,而正门则被抬升至第二层,以隔绝劳作的嘈杂。随着时间推移,这种设计逐渐演变为一种纯粹的审美符号,成为阿尔瑟王国中部与北部贵族府邸的象征。也不乏被一些崇尚阿尔瑟风格的赶时髦外国人引用。然而乡野之间的南方城堡或老宅却少有采用这种“标新立异”的风格——乡下的庄园足够大,在府内工作的佣人们多数住在不远处另建的别宅。这种台阶的设计既不实用,也不符合这里的城堡主人们的审美。
莱温的目光扫过这座台阶,注意到栏杆的石面已被风霜侵蚀得微微粗糙,暗哑的颜色诉说着岁月的侵袭,反而增添了几分沉静的韵味。花坛里并无繁花点缀,只有一层密密匝匝的藤萝覆盖着露台的墙面,青翠的枝叶与老旧的石材交织在一起,时光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质感磨合得和谐如一,呈现出一种出人意料的平衡之美。
莱温的手指轻轻搭在剑柄上,指尖不易察觉地来回摩挲。他很清楚,此刻最不和谐的存在,正是站在这里的他自己。
他的军靴踩在碎石地面上,每一步都发出细小的声响,在周围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身后的士兵们沉默列队,静默如铁,只有战马偶尔发出的低鸣将这片压抑的肃穆稍稍打破,吐出的白气在冷风中瞬间散开。
莱温抬眼望向前方被雾气笼罩的田野,又将视线移回紧闭的大门。他已经在这里等待得太久,而这段等待似乎已经超出了礼节所能接受的范畴。
十多分钟前,他第二次敲响了门环。一位年迈的管家从门上的小窗探出头,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用礼貌却冷淡的语气详细盘问了他打探姓名、身份与来意。即使听闻他是国王的特使,那张平静的面庞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请您稍候。”管家最后说,语调从容不迫。
“请转告哈德里安伯爵,我们恭候。”莱温平静回答,声音沉稳不失礼数。
门上的小窗重新被关上,留他们站在冬日的寒风中等到现在。这无疑是典型的南方人的态度——不拒绝,也不配合。在这里,哪怕只是一个管家,似乎也对国王的使者拥有不容忽视的发言权。在这片土地上,事事需要经过他们的“斟酌”——即使经过四年的内战,他们的骄傲仍然没有被磨平。
他没有第三次敲门——这种行为太过冒昧,而他们此行的姿态已然接近冒犯,再贸然加深无疑是雪上加霜——战争的伤口尚未愈合,裂痕不仅留在大地上,也深埋在人心中。而且他知道,哈德里安伯爵终究会出来。
时间在等待中被拉长。冷风掠过露台,带着几分刺骨的寒意。
莱温的目光落在门扉的缝隙间,神色一如既往的沉着,但眉间不易察觉地隐现一丝紧绷。上一次与罗维尔·哈德里安伯爵——或者说,与哈德里安将军产生交集,距离现在不过一年。那时的罗维尔·哈德里安只是一个名字,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任务。至于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低沉的脚步声自门内传来,打断了莱温的思绪。门被缓缓拉开,带起一阵冷风。莱温抬头,正看到管家略微躬身后退一步,将门完全敞开。他的身后,宅邸的主人从门廊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莱温微微后退半步,站得更加笔直。他的目光越过管家那微微躬身的身影,落在门廊阴影中的人身上。晨雾在微凉的光线中缓缓游动,光影交错间,那道熟悉的轮廓逐渐清晰。
他没有变。莱温脑海中的第一念头如闪电般划过。
那是一个瘦削却高挑的身影,挺拔得如同时间未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及肩的浅粟色细卷发随意地束在脑后,用一根黑色缎带系住,几缕细软的发丝垂落在脸侧,带着一种不经意的洒脱。他的装束简单却得体,一件墨绿色暗纹长外套与同色马甲相衬,款式简洁却裁剪合身。脚上的软皮靴显得有些随性,但无论是站姿还是步伐,都让人感到一种内敛的威严。他的举动并非刻意,而是一种长年累积的习惯,一种深植于骨血中的优雅。
然而当他走出门外,冬日的晨光落在他的脸庞上时,岁月的痕迹便再也无法掩饰。他的颧骨微微凸起,显得格外削瘦。南方人常见的略深色皮肤带着一丝不健康的暗淡,那种病态的倦意让他看起来好像刚从深沉的梦境中醒来。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深邃的榛绿色眸子仿佛能洞穿一切。他抬头看向莱温的瞬间,莱温感到自己的存在像是被一道锋锐的目光剖开,连最细微的情绪也无所遁形——那依旧是战场上的指挥官才会拥有的目光,冷静、深沉而不容置疑。
“莱温·贝尔图中校,国王卫的副队长。”他的声音低哑,语调平稳,没有任何起伏。他的阿尔瑟语说的很标准,无论口音还是措辞都格外正式。微微扬起下巴,他目光笔直地看向莱温:“是什么样的荣幸,让我迎来如此一位贵客?”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像是锋利的刀刃藏在柔软的丝绸中。他的眼睛锁定在莱温身上,锐利而冷漠。
“哈德里安伯爵阁下。”莱温站得笔直,双脚微微并拢,手握剑柄,行了一个标准而干净利落的军礼。他的目光坚定,动作流畅,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这一举动让罗维尔的眉间微微一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抹波澜转瞬即逝,他微微颔首,冷淡而礼貌地回以致意。
“陛下委托我亲自将这封信递交给伯爵阁下。”莱温声音沉稳,语气中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他从军大衣的内侧口袋中取出一封信件,双手将它递到罗维尔面前。火漆印在晨光中闪烁着淡淡的光泽,封面的纹样因手指的移动而隐约显现。
罗维尔垂眸接过信件,修长的手指在火漆印上略作停顿。他的目光扫过信封上以优美字体书写的署名,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那是他的全名:哈德里安伯爵罗维尔·马塞林-德蒙茨·达诘永(Rowel Marceline-Demonts d’Aguillon, Comte de Hadryan) 。翻到背面看到火漆印时,他眼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的光。这并非王室的官印,而是国王的私印——一只从云中探出的手握住利剑,剑锋之上是一顶王冠,下方的刻字清晰可见:“Providentia regit”。
是新国王所属的阿什怀斯-埃利塞家族的徽章。
他的指尖触碰到封蜡时,宝蓝色的印泥中忽然迸发出一丝金色的光雾,轻轻飘散在清冷的空气中。
“陛下传信的方式……真是独特。”罗维尔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莱温的脸上。他的嘴角扬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带着笑意却无丝毫温度。他的声音低沉而淡然,语气中透出一种含而不露的意味。
“请原谅府上的怠慢,”他转向莱温,语调平静:“我的管家并非有意无礼,只是我们这里不常接待来自首都的特使。”说罢,罗维尔微微侧身,将手轻轻一挥,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他的动作缓慢而优雅,似乎连最简单的动作都经过深思熟虑:“请进。”
他的目光掠过站在不远处的士兵与马匹,随即转头向管家吩咐道:“把马牵去马厩,带士兵们去会客厅休息,照顾好他们的需求,确保我们的款待周到无误。”
随后,他目光再次转向莱温,那双眼睛中的冷静与锐利让人不敢移开视线:“至于您,中校,请随我来。一封来自国王的信件必须被妥善地接受。”
管家低声应下,微微躬身后便转身离去,几名士兵在他的引导下沿着小径前行,很快消失在庭院的雾气之中。莱温紧随罗维尔的脚步,迈进府邸那扇厚重的大门。
阿尔泰瓦语(Altaeva)是有参考的生造出来的。
朋友老想教我她的“母语”,要是她知道我拿来写这个一定会烧了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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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南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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