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首都2

II-ii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在首都宽阔的街道上洒下点点金色的光斑。罗维尔站在窗前,视线越过远处晨雾弥漫的尖顶与穹顶,凝视着这座宏伟的城市。它仍然如记忆中那般壮丽,形制恢宏的建筑在晨光中显得尤为夺目:圆顶的宫殿高高耸立,繁复的雕塑群栩栩如生,密集排列的高大立柱似乎支撑起整片天穹。一切都在无声地述说着荣耀与威严。这种力求震慑的奢华之下,散发着冰冷的距离感。

他们的队伍昨夜抵达首都阿尔瑟纳。马车直接驶入王宫,等待他们的是一小队士兵,每人胸前佩戴着王室的徽章,步伐整齐划一,行动间无一处不彰显着纪律与秩序。士兵们向莱温敬礼,与守卫马车的卫兵简短交接。交接完毕,守卫迅速退下,而莱温则迈步上前,拉开了车门。

当罗维尔完全走下马车,脚步稳稳地踏在宫廷的石板地面上时,士兵们将佩剑垂下,齐齐举手行军礼。礼仪得当而又不失分寸,既不显得过于隆重,也不流于随意,每一个细节都经过精确的拿捏。

莱温微微侧身,语气庄重而温和:“欢迎来到首都,阁下。”

罗维尔轻轻点头,淡淡地回应:“有劳了,中校。”他的目光扫过这支仪仗队——不是军官,也不是宫廷侍从,而是一队身着整齐军装的士兵。这细节本身透露出太多信息,显示出尊重和谨慎之间的微妙平衡。

随后他被引导至王宫内的一处客房。到达房间后,莱温再次询问他是否有任何需求,只需开口便可安排。罗维尔礼貌地点头,简短回应,随即遣散了他——自他们初次见面以来,这位中校对他的关注显得过于周到,尽管对方极力克制,没有任何明显的表现,但罗维尔仍敏锐地察觉到那些被掩藏的细微痕迹。毕竟作为一名资深指挥官,这种观察力早已深深刻入他的本能。

他没有深究。莱温显然是在执行国王的命令,至于这些命令的内容,并不难猜到。罗维尔对此不感到意外,他心中清楚,此行的一切都被精心安排过,每一个细节都暗藏深意。

罗维尔转过身,目光在房间的内部装饰上稍作停留。象牙白的墙壁上,繁复的雕花如同细密的织锦,点缀着色彩柔和的壁画,其中描绘的田园风光为房间增添了几分精致的轻盈。金色镶边的家具显得奢华而克制,椅背的流畅曲线、桌角的雕刻纹路,无不低调地炫耀着匠人的技艺。这一切,与南方简洁而实用的风格截然不同,在这里,装饰不仅是美感的呈现,更是地位的象征。

门外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将罗维尔从思绪中拉回。门外传来仆人的声音:“阁下,可否容我打扰片刻 ”

他微微转身,语气平淡:“进来。何事?”

门被推开,一个男仆走进房间,恭敬地向他鞠了一躬:“阁下,我特来询问,不知您希望何时用早餐?”

罗维尔的目光在他身上稍作停留,随即移向窗外,语调一如既往的简洁冷淡:“八点。”

男仆垂首应道:“好的,阁下。早餐会在八点准时备好。您还有其他吩咐吗,阁下?”

“无事。退下吧。”

“谢谢,阁下。”男仆再次鞠躬,随后转身退出,轻轻带上房门,动作一丝不苟。这场对话结束得迅速而流畅,这里的仆人总是如此——得体到无可挑剔,甚至有些过于刻板。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像是精心排练过的仪式,完美无瑕,却也毫无温度。

罗维尔知道,这就是首都推崇的“上流社会”作风,一个被繁文缛节包裹的世界,连日常询问用餐时间也像加冕仪式上的问答词。在这里,形式高于一切,最细微的情感都需要被包裹在精致的外壳中,依照既定的规范呈现。言辞有规范,举止有规范,衣着也有规范,一切都被置于无形的规条之下。

罗维尔对这些规则并不陌生。他了解它们,接受它们,甚至在需要时熟练运用它们。这些规则是社会运转的必要工具,但从未成为他生活的享受。对他而言,遵守规则是一种责任,而非乐趣;首都的华丽与庄严,也始终是一种他无法完全归属的景象。

他对这座城市并不陌生。在军校任教的九年间,他常常因学术或军事事务造访首都,始终站在这座权力中枢的边缘,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事实上,他在首都及其周边度过的时光,比在南部的时间更长。从十岁进入军校到进入军队服役,除了在北方前线的六年,他成年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

也正是在这里,他成为了“哈德里安伯爵”,一个他在战场上和他的军阶一同赢来的头衔。正式的封爵信中,他的姓氏的拼写成为阿尔瑟化的“Hadryan”,取代了更传统的阿尔泰瓦语拼写“Hadiaran”。这样的改变,是每一个在北方生活的南方人不得不做出的妥协,而他也未能例外。然而,有一点他始终坚持:无论书面还是口头,他都拒绝接受将他的姓氏拼写或发音为“d’Hadyran”。

他的父亲对此毫不介意,甚至觉得颇为有趣。这位哈迪亚兰领主(Seigneur de Hadiaran)甚至会在给他的家信中写下如此抬头:“致哈德里安先生,我亲爱的儿子”——说到底,也是他的父亲在他十岁时坚持将他送入皇家军事学院。

“为国王效力就是为阿尔瑟效力,就是为南部效力”,这是他父亲的理念。哈迪亚兰领主是南方少见的爱国者,同时也是南方身份的热情拥护者。在他看来,这两者从不冲突——南部是阿尔瑟王国的一部分,只有积极参与□□活的方方面面,南方才能真正保护自己的利益。他坚信,南方人既可以保留自己的独特身份,同时又能成为阿尔瑟的一部分:力量源于团结,而非疏离。这些理念简单而直接,理想主义到了极致,正如他父亲本人。

或许,正是这种单纯与真诚的理想主义,赢得了他母亲,一个艾利塞公主的心。尽管面对种种反对,她仍毅然下嫁给这位没有头衔的南部领主。这段结合最终以一种悲剧性的方式终结——就像他的父亲,那份坚持的理想中总带着无法回避的脆弱。

罗维尔缓缓吸了口气,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的双手上。这双手曾握紧剑柄,也曾捧着一封未能及时打开的信件。他的父亲在他北方战场上对抗诺斯特军队时去世,而他未能赶回南部见父亲最后一面。那时,有人替他赶回家中,为已故的领主安排了后事。那个人是他当时信任的人……甚至是特殊的人。至少他当时如此认为。

但罗维尔不愿再提起那个名字。它带来的情绪负担过于沉重,像悬在心上的铁链,留下了真实的伤痕,同时不断提醒着他的愚蠢。诺塔洛——这个名字,如阴影般挥之不去。罗维尔闭上眼,试图压下心中的波动,却发现那些模糊的片段依然不请自来。诺塔洛的目光总是深邃难测,既带着温柔,又透着令人无法抗拒的不安力量,如同一股无形的引力,将他拉向他努力逃避的深渊。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目光投向窗外。冷风掠过,让他短暂地感到一丝清醒。他将手握成拳,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挣脱。过去的阴影不能再侵蚀他的理智,他不会允许自己沉湎其中。他没有时间,也不可能再去追逐那些早已逝去的幻影。

他曾像父亲一样深爱阿尔瑟,带领她的军队在北方边境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他也试图在内战全面爆发前竭尽全力阻止这场灾难。然而,当警告与呼声换来的只有冷漠与猜忌,当他的故土在王国强硬的铁腕镇压下被一步步推向毁灭,反叛似乎成了唯一的出路——至少在当时,他是这样认为的。

他将自己变成一把听命的武器,任由那人用野心驱使。一种难以言说的责任感,让他在诺塔洛死后仍然选择继续向前。他背负着信念与执拗,扛起了叛军的旗帜。“Etxea eta Ohorea”——家园与尊严,这是叛军在战场上高呼的口号。然而现在,这口号成了他无法承受的讽刺。他既无家可归,也无荣誉可言。或许这正是对他所为的一种恰如其分的惩罚。他所追求的一切,最终都被毁于战火,而他却只能带着这份永不磨灭的耻辱,苟延残喘地面对废墟般的现实。

他明白,此次被召入首都,绝非仅仅为了那些表面上的理由:南部军的几个主要领袖中,诺塔洛早已死去,达弗雷尔依然在逃。至于剩下的那些,不过是一些地方小头目。大多数人在和王室签订和平条约后选择投顺,少数则变成散兵游勇,在南方的群山与密林间四处流窜。缺乏资源与组织,这些人注定难以持久,溃散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在所有叛乱领袖的名单上,他是其中最为显眼的名字。如今他现身首都,显然是一种信号,既是对那些已经臣服的人,也是对那些尚未放下武器者的无声宣告。他的存在,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象征。国王在他犯下叛国重罪后仍然保留了他的军衔,这本身就是一种提醒:只要他还活着,他的责任便未结束,忠诚是他必须履行的义务。

此外,国王的谨慎也在情理之中。如果换作是他,恐怕也会如此。他知道,自己的出身是无法回避的事实。归根结底那并非什么秘密,只是一个家族丑闻。家族丑闻总会在家族中流通,这点无论是普通人家还是王室都一样。国王对此心知肚明,这一点让罗维尔毫不意外。

罗维尔的思绪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断。

“伯爵阁下。”门外传来佣人一贯恭敬而得体的声音,“这里有一封信,是为您送来的。”

“信?”罗维尔眉头微蹙,起身走向门口,打开门接过那封信。

信封小巧而简单,没有署名或印记。纸张的触感异常细腻柔滑,边缘隐约透出一种刺绣般的质感,还带着隐隐的香气。他沉默片刻,转身回到书桌旁,缓缓坐下。手指在信封的封口停留了一瞬,随后拆开。信纸被抽出,映入眼帘的字迹优雅流畅,显然出自教养良好的手笔。整封信只有寥寥数句:

“谨向伯爵阁下致以问候。愿您在首都一切顺遂。

提醒您,需对贝尔图中校多加小心。

谨此。”

没有署名,没有更多解释。

罗维尔的目光停留在信纸上,眼中闪过一抹冷峻的思索。片刻后他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冷笑。他拿起那封信,起身走到壁炉前,手腕一抬,将信纸投入火焰中。纸张在橙红色的光芒中迅速卷曲、燃烧,化为灰烬。他冷冷地注视着火焰跳动,脸上未见丝毫波动。

信中的警告无法扰乱他的平静,他不需要任何人提醒那个国王的卫队长表象下可能的真正职责。但这封信的出现,依旧让他感到有趣。有人不仅知道他被召入宫中的行程,还清楚他在王宫内的住处,甚至有能力将这样一封信送到他手中。这样不加掩饰的小动作真的能避开国王的注意吗,还有那个沉默却目光如炬的贝尔图中校……这是一场尝试还是试探?试探的是是什么?试探的对象是谁?

罗维尔的目光沉了下去,火光映在他深邃的眼底,仿佛镀上一层暗红的光辉。王宫的獠牙已经在他踏入的第一步便露出端倪,而这一点,也同样没有改变。无论时间如何流转,这地方依旧是它惯有的模样——表面平静,深处潜藏着无数暗流。

接下来,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罗维尔都在阅读,似乎并未将那封神秘的信件或其他事务放在心上。房间内一片安静,只有偶尔的翻页声打破沉寂。仆人们来过一两次,询问是否需要送餐或其他安排。他事先交代了用餐时间,随后将他们打发出去,明确表示自己需要安静。他们很快离开,没有再打扰。

时间在静谧中悄然流逝。当夕阳的余晖染红窗棂,橙红的光线缓缓洒进房间,罗维尔的手指从书页上移开,目光在书中的一段文字上停留片刻。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这声音与仆人惯有的敲门方式不同,稍稍间隔,带着一丝克制。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一次,不是仆人。

罗维尔静静地吸了口气,微微抬起头,目光落向门的方向,语气平静而简短:“进来。”

门被推开,身着军装的莱温·贝尔图出现在门口,夕阳的光线映在他的肩膀上,军服的线条在光影交错间显得格外分明。罗维尔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后将书合上,指尖微微叩击桌面,像是在等待对方的来意。

莱温微微躬身行礼,声音低沉而温和:“伯爵阁下,国王让我转达一则消息——明天下午三点,他希望您前往他的私人书房。陛下表示,他非常期待与您重逢。”

罗维尔缓缓抬起头,目光冷冽地扫过莱温的面孔。他没有立刻回答,房间里短暂地陷入一片沉默。

“国王的卫队长也兼职信使。”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声音中透着一丝疏离的冷意,“贝尔图中校,您的职责还真是多样。”

莱温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平静如水,语气不疾不徐:“我是国王的军官,陛下的愿望便是我的命令。”

罗维尔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几乎无法定义的笑容。他低下头,视线移回桌上的笔记,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声音缓慢而有节奏。跳动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将眉宇间的一抹疲惫映衬得愈发鲜明。

“那么,您真是一位忠诚的臣属。”他的声音平淡如水,听不出情绪起伏,只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意掠过:“请转告陛下,我会于明日如约前往。”

莱温微微点头,却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图。他的目光转向罗维尔放在桌上的书,语气变得柔和:“您正在读书,阁下。敢问,是哪本书吸引了您的注意?”

罗维尔的指尖轻轻敲击着书的封面,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莱温这种柔和的态度总能不由分说地激起他心底的些许不快。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前,他已冷冷地答道:“这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至少,我想不会引起您的兴趣。”

房间陷入了一瞬的尴尬沉默。意识到自己的言辞过于刻薄,罗维尔低下头,语气缓了几分,声音也变得稍稍柔和:“抱歉,我有些疲惫了。这只是一部虚构的小说,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提及的。”

莱温依旧保持着一贯的从容,淡淡道:“不必在意,我并未感到冒犯。”他稍稍欠身,继续道:“我该为打扰您的时间感到抱歉。若您无其他吩咐,我这就退下,让您好好休息。”

“没有什么需要的。”罗维尔淡淡地说。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干涩的微笑,却止于眼底:“还有,中校,您并不是我的随从,也不是副官。”

“若您希望如此,我会很乐意胜任,阁下。”莱温的声音平稳:“国王委派我在您驻留首都期间负责您的起居,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罗维尔闻言,冷笑一声,语调更显讥讽:“有趣。看来国王为我安排了一位杰出的看守,我该亲自感谢他的好意。”

这场对话最终在一片不自然的气氛中结束。莱温微微躬身,平静地告辞:“晚安,阁下。愿您安眠。”说罢,他转身离去。

罗维尔看着那道门被轻轻关上,房间再次归于寂静。他闭上眼,微微仰靠在椅背上,窗外的冷风透过缝隙渗入,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寒意。片刻后,罗维尔抬起手指轻轻抵在额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胸口似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沉闷而无法化解。

冷风依旧从窗外吹入,裹挟着冬日的寒意,轻轻扰动了房间内的沉寂。罗维尔转过头,目光不经意间落在莱温先前站立的位置。窗外的微光透过玻璃洒在地毯上,勾勒出一道柔和而冷淡的光影。他的视线在那片光影上停留了一瞬,某种模糊的情绪浮上心头——隐秘且危险。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这纷乱的思绪压下,努力回归理性。他很清楚,在眼下的局势中,人际关系,尤其是那些过于复杂的情感,是一份他无法承受的奢侈。它们不会赋予他力量,只会暴露他尚未愈合的伤口,将他置于更深的险境。这样的错误,他已经犯过一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对不起我是废物无法写出罗维尔和仆人那段对话的“味道”。当然人物说的不是说法语,但是法语可以比较容易帮助代入语境,如下:

-Monseigneur, puis-je me permettre de vous déranger ?

-Entrez. Que voulez-vous ? 【敲桌子重点:voulez-vous】

-Monseigneur, je viens m’enquérir de l’heure à laquelle vous souhaitez que le petit-déjeuner soit servi aujourd’hui.

-Huit heures suffiront.

-Bien, Monseigneur. Le petit-déjeuner sera prêt à huit heures précises. Désirez-vous autre chose, Monseigneur ?

-Non, cela ira. Vous pouvez disposer. 【再次敲桌子重点:Vous pouvez】

-Merci, Monseigneur.

以上,如果把这个对话字对字翻出来会很诡异,所以回应部分只能全变成呼格。感谢博大精深的中文,这样居然勉强看得过去。

再次欧风最上头的部分就是写对话。英语对话的上头感在于词汇,然欧陆拉丁语系的玩法可就花样太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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