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计划在她心中电光火石般转过,但她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她的目光从前面两个人的身上,移到两人手中的书上。
“若二位大人不介意。我或许可以帮上这个忙。”
“……嗯?”文晦明和唐洋抬起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这本《山河注疏》的孤本真迹,我曾有幸见过。当初初读此书,便爱不释手,所以便通读背诵。若二位信得过,我可以为你们默写下全文。应该能保证………”
“………一字不错。”
“…………”
话音落下,面前的两个人还没从刚才回过神来,就已经陷入了震惊。
“当……当真?!”那唐洋震惊地抖结巴了,“你是说你见过真迹,还……还能全部背下来?”
“……是。”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过目不忘?”
文晦明看向凌青的眼神,也越发钦佩:“文某自问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记性不差,但也绝做不到看一遍遍将一本晦涩的古籍全数背下。姑娘真是好天赋。”
“过奖了。”
凌青想,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对男人来说的确是绝顶天赋。可对她来说,却并没有给她的人生带来什么大的转折,也许是她生来女子,出身贫寒,根本没有什么展现自己的机会。
她当然也想出人头地,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的才华和天赋,也做上那么一个地方官,为百姓做事,受百姓敬仰。可这世道不给她一点机会。而哪怕给到她机会,现在背负仇恨的她,也恐怕没有精力去实现。
不过好歹,这天赋关键时候,还是有点用处的。
凌青微微摇了摇头,淡声道:“并非过目不忘。只是当初偶然得见此书,觉得字字珠玑,实在爱不释手,便多读了几遍,多背了几日罢了。”
在这些文人面前,她自然得越谦虚越好。
果然,文晦明听到这番轻描淡写的解释后,神情更加钦佩。看向凌青的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炙热。
他连忙拱手,深深一揖:“多谢姑娘!只是……只是这实在太过麻烦,我等……怎敢劳烦姑娘费此心神。”
“不麻烦。文大人放心,这花不了我多少时间,本就是举手之劳。这样吧,等下次我得了准许出府,便将默写好的书卷,给文大人送到翰林院门口。”
“这如何使得!”文晦明立刻拒绝,脸又开始泛红,“是我求书,怎能让姑娘亲自奔波!万万不可!还是等姑娘写好,告知文某,文某亲自去陆府门前等候便是!”
让一位姑娘家送到官署门口,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传出去更是有损女子的名节。
凌青却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她抬起眼,一直冷淡的脸上,忽然漾开了一抹极淡,却足以让人为之一动的浅笑。
不过唇角微微一弯,敛去了几分冷意。竟就犹如初春化开的一点冰,温柔随着笑意漫开,让周围一切都失了颜色。这浅笑轻轻撞在了有心人人心上,让人半天回不动神。
文晦明顿时愣住了。
“无事的大人,”凌青朝着他微微一笑,“正好,我也想见识一下,那人人敬仰的翰林院,究竟是什么模样。”
————————
告别那两位之后,凌青匆匆去找陆沁和谷翠。
这两个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到处看都看不到人影。
凌青找到最后都快心急如焚了,终于,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连忙转过身去————
不远处一个卖手链的摊位前,两个熟悉的身影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
是陆沁和谷翠。
凌青松了口气,连忙快步走过去。
“小姐。”
“凌青?!”陆沁听见她的声音,连忙道:“你跑哪去了,我们在原地等了你好一会儿,我本来担心你有什么危险,但谷翠说她看到你和上次那个文公子说话。所以我们俩就上这来等你了。”
“凌青,那是上次那个探花郎吧?”谷翠也凑过来,八卦兮兮地说:“你们不也就见过两次,他为什么刚才要和你说那么长时间的话啊?”
“………”凌青推开她凑过来的脑袋,“他是来感谢我上次替他辨白。”
“哦………”谷翠一听是这么无聊的理由,立马没兴趣了:“好吧……我还以为什么呢。不过你也不是替他辨白,而是替小姐辨白。但总归这人还挺有良心的,知道感恩。”
“嗯………”凌青漫不经心,“那你们在这………”
她刚想问问俩人刚才在看什么,忽然,一条流光溢彩的手链便被举到了眼前。那手链是用最普通的三色丝线编织而成,上面串着几串彩色琉璃珠,在阳光下倒是显得颇为漂亮。
透过眼前的琉璃珠,凌青看到了珠子后面陆沁的眼睛。
她举着手链,眼睛竟然比琉璃珠还要亮上几分,似乎有点点星光,揉碎在了她的眼睛。她就这样看着她,似乎眼里只有她一个人。
“我们刚才本来就打算站会儿的,但我看见了这个!”陆沁兴奋道:“你看,这手链竟然正好有三种颜色!青色,绿色,还有蓝色!那不正好对应我们三个喜欢的颜色吗?”
青,是凌青最喜欢的颜色。绿色,代表的是谷翠。而蓝色,就是陆沁。
凌青顿时愣住了。
她分不清,自己愣神的是那几串手链,还是眼前这双………
亮晶晶的眼睛。
…………
过了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轻轻“啊”了一声。
而陆沁却已经不容她多想,直接爽快地让谷翠掏出钱袋:“我们买了!”
“等等小姐………”
陆沁没理她,直接拉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就将那条带着青色丝线的手链,戴在了她微凉的手腕上。
凌青愣神地看着她,任由她摆布。手腕上,那粗糙的丝线轻微摩擦着皮肤,上面的几颗琉璃珠子随动作轻轻碰撞,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
谷翠也喜滋滋地伸出手,被陆沁戴上了绿色的那条。
最后,陆沁将蓝色的那条戴在了自己手上。
她对着阳光举起手,满足地叹道:“真好看!这样,别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好姐妹,还是三个最亲的姐妹。”
凌青怔了怔。
三姐妹…………
陆沁不止一次说过,她们是姐妹。她从前只当陆沁在乎感情,哪怕陆沁再怎么说,她都不往心里进,可如今…………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她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垂下眸,呆呆地看着手腕上那条链子,许久才回过神来。
不………不对。
……这是在做什么?姐妹?若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和陆沁像亲姐妹一样相处,把之前的仇恨全抛之脑后,那她成什么了?
她怎么能对得起死去的父亲和姐姐!姐姐若是知道她和仇人之女亲如姐妹,姐姐会怎么想?
凌青下定决心,抬起眼:
“……小姐,这东西……我和谷翠戴着就可以,您是千金之躯,戴这个怕是会不合身份。”
“怎么会呢?”
陆沁转过头,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这就是最合我身份的。戴上它,我很开心。我希望,我一辈子都能戴着它,你们说呢?”
“当然得一辈子都戴着!”谷翠大声地应道,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
“…………”
凌青看着她们脸上的笑容,心里似乎有一个地方揪心地难受。可她极力抑制住,就当那个地方只是因为太久没感受到暖意,脱了一层皮,等长好了厚厚的伤疤,她便还是那个冷酷无情的人
她愣愣地看着手上的手链,不再说话。
——————————
暮色已临,京城街市上仍还是一片喧嚣。华灯初上,一点点光晕驱散了深秋的阵阵寒意。
逄楚之走向临风茶楼。
他大步流星,袖摆随着风翻飞,露出线条利落的腕臂。又是一阵风过,他的长发和一缕辫子也随风飘散。
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再无半分平日里的漫不经心,只有一股寒气。他眼底阴沉,面无表情。
听风紧紧跟在他身侧,将声音压得极低道:
“……公子,陈靖川是中了埋伏。他查到了当地盐运使与几位京官私下往来的秘密账本,在转移账本时被对方的死士截杀,拼死才逃了回来。伤势很重,但,好歹没有性命之忧。”
逄楚之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寒声道:“账本呢?”
“……毁了。”听风的声音更低,“对方人多势众,陈靖川为了脱身,只能将账本付之一炬。”
逄楚之的下颌线骤然绷紧。
“那陈若薇呢?”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让听风的后背窜起一股凉意。
“陈姑娘……”听风小心翼翼地道,“陈姑娘的身份还未暴露,但……但她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逄楚之骤然停步。
他缓缓侧过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此刻没有半点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晦暗。
“她回来了?回来做什么?”
“她说……她担心她哥哥,非要跟着回来亲眼看看才放心。不过公子放心,她跟着回来的消息无人知晓,她说……明早便动身回去,不会影响大局。”
“大局?”逄楚之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却是说不出的嘲讽,“江南盐政是我为自己筹谋的私库,是我们将来成大业的筹码。如今账本被毁,靖川重伤,这盘棋最重要的两颗子都废了!”
“………公子息怒。”
“所以我不爱与这种蠢人打交道,蠢人………真是麻烦多事。”
他甩袖,转身进入临风茶楼的后门。
…………
让他推开三楼一间上房的门时,他刚才的阴鸷与怒意,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焦急与担忧。
浓重的血腥与药草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逄楚之快步走到床边、看见陈靖川面色惨白躺在床上,胸口缠着绷带,气息微弱。
“靖川!”逄楚之焦急大喊。他俯下身,看着绷带渗出的血迹,眉头紧锁,“怎么伤得这么重?”
陈靖川虚弱地睁开眼,看到是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被逄楚之轻轻按住。
“逄兄……是我……是我无能,毁了账本,辜负了您的期望……”
“胡说什么!”他呵斥道,眼中似乎也带上了泪水,“那些东西与你的命比起来,又算什么!”
“逄兄…………”
逄楚之眼眶含泪,似乎担忧至极。但他又强忍着,安慰道:“什么都别想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当务之急,是好好养病,别让我担心。”
陈靖川看着他的样子,更加感动:“是………”
逄楚之安抚完陈靖川,不由看向后面一直哭个梨花带雨的陈若薇。
“呜………逄公子………”
“陈姑娘,大夫说靖川没有性命之忧,只需养上一段日子便好。你也无需太过担心了。”
“是………”陈若薇擦了擦泪,连忙从一旁的桌案上端起药,“那我赶紧给他喂药………”
“我来吧。”逄楚之想要端过来,却忽然似乎一阵眩晕似的,竟站不稳了。
“公子!”陈若薇大叫。
“公子!”
床上的陈靖川也想强撑着坐起来。
“无事………”逄楚之扶住身边的椅子,稳住了身体,“我没事,就是得知靖川的消息,一时有些着急,现在才晕。”
“公子这几日为了江南这事,日夜担忧,既担忧大局,又担忧陈公子,好几日没有合眼,可不是头晕。”听风在一旁道。
“………什么?”
陈靖川和陈若薇不可置信地看向逄楚之。两个人显然想象不到不过几面之缘,逄楚之却如此把他们放在心上。他们眼神瞬间多了几分自责与感动。
“好了!说这些做什么!”逄楚之呵斥道。
他抱歉地看向两人:“陈姑娘,那就麻烦你给你兄长喂药了,我先出去等着。等你喂完,也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
逄楚之在门外等着,很快,陈若薇也走了出来。
门一关上,陈若薇的眼泪更是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直接落了下来。
“公子,我知道我不该回来,”她哽咽着,“可我现在只有兄长一个人亲人在身边,我不能失去他,我实在太担心了,我必须要亲眼看到他的伤势才能安心……”
逄楚之看着她,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即,他从袖中取出一块丝帕递给她:“我明白,兄妹情深,我怎会怪你。擦擦泪吧。”
陈若薇接过帕子,擦了擦泪。上面的冷杉香气钻入她的鼻尖,她脸色一红,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与悸动。
她红着脸擦拭眼泪,全然没有看到,在她低下头的一瞬间,逄楚之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耐与阴冷。
“都怪我,若当初我不拜托你兄长,或者他去了那边我能多加照付,他便不会出这差错。可惜我在那边并没有什么人脉和势力………”逄楚之垂下眼,看着愧疚至极。
“不是公子的错!”陈若薇打断道,“那边本就形势复杂,公子远在千里之外,又怎么能事事考虑的到。”
“就因为那边形势复杂,我才更不应该让你们俩去趟浑水………”
“逄公子………”陈若薇更加感动。
逄楚之避开她的眼神,垂下了眸。再抬起时,眼中已蒙上了一层忧愁。
“唉,”他轻叹一声,“可惜靖川这一倒下,我好不容易布下的线也断了,如今,我想替他报仇也报不了。这张大人最是谨慎,寻常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看来,江南之事,只能暂且搁置了。”
他满怀歉意地看向陈若薇:“抱歉,你兄长受伤之事,还有为你祖父翻案,都只能等别的机会再谋划了。”
他这副失意落寞,又楚楚可怜的模样,任是谁都抵挡不了,更何况是愧疚的陈若薇。
这番话,瞬间击中了陈若薇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看着眼前这个背负着重任,却又孤立无援的少年,越来越心疼。
这个少年,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还在为他们兄妹着想。他完全不怪他们失责,甚至还愧疚不能帮他们。
一霎那,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
“公子,若薇愿意回去!兄长未完成的事,我来替他完成!”
逄楚之愣住了。
“……不行!”他想也不想地拒绝,“那里太危险了,我已折了靖川,怎能再让你去冒险?况且,你还是一个女孩子,我和你哥更不能让你陷入困境。”
他越是拒绝,陈若薇就越是感动。她自小受祖父教诲,有恩必报。而她也真切地相信,眼前这个少年是值得她付出的。
她认真地看着逄楚之,眼神坚定。
“公子,请您相信我!张大人的夫人我见过,她的品性我也有所了解,所以,我有办法接近她。我一定小心行事,替你和兄长解决此事!”
逄楚之愣住了,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
犹豫了许久,他才仿佛被她的执着打动,无奈道:“既然你如此坚持……好吧。”
他压低了声音,温柔的语气让陈若薇更是心跳如鼓。
“那我……告诉你如何做…………”
…………
叮嘱完陈若薇后,他回到了四楼的雅间。
整个四楼都被掌柜清了出来,各个通道都有人暗中看守,除了他和他身边的人,无人能入内。
逄楚之走到一张黑檀木桌前,桌上摆着一局未完的棋。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黑玉的“帅”,在指尖缓缓摩挲。他眼神幽深,死死地盯着那棋子。
忽然,他指尖一松————
那枚棋子落下,撞在棋盘之上,直接把整个棋盘砸到在地。
“哗啦啦”———
满盘的黑白棋子从桌子上掉下,尽数散落在地。地上很快就是一片狼籍。
逄楚之却浑然不觉,只是嘲讽一笑。
“人不顺心的时候,果然什么都不顺。”
听风道:“属下找人来收拾。”
“不用了。”逄楚之淡淡地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棋子不听话,就没资格待在棋盘上。”
他缓缓转过身,身形被烛火拉长,投出一个长长的黑影。
“就让这些棋子在地上待着吧。”
听风越发小心翼翼:“………是。”
“一个个的,都想脱离我的掌控,都想有自己的心思。尤其是那个………”
他看向窗外,似乎从人群中看到了一个身影。
语气温柔,可眼神却带着刺骨的病态与寒意。
“…………最不听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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