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终于肉眼可见地乱成了一团。
大梁的陈年旧疴就像是沉淀了千年的臭泔水,终于被人捅进了长长一杆。
饶岫玉安置好了弓不嗔后,马不停蹄地进了宫。
从宫外到李盈秽的寝殿,一路畅通无阻,连个官兵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用脚趾头盖儿想,也能知道这肯定是我们那位圣上有意为之。
饶岫玉知难而上,丝毫没有因疑生怯。
怀里熟睡的铁锤,在进宫前被他扔给了弓不嗔照料。
寝宫的台阶前,他正欲抬脚上去,就听见传下“吱吱”的细响。
老鼠?饶岫玉疑惑地抬起头,就看到三只黑黢黢的大圆球从寝宫的门缝里钻了出来,蹦蹦跳跳地下了台阶。这三只老鼠太过于肥胖,毛发乌黑油亮,小眼睛鲜红如血,闪着精光,为首的一只老鼠嘴里还叼着一条发紫的烂肉,嘴努子带动长胡须一耸一耸的,另外两只老鼠跟在后面咬它的毛,也想要抢一口吃。
真是一些生命力旺盛的家伙啊,饶岫玉心想,在无论多么恶劣、多么恶臭的地方,都能膘肥体壮、没心没肺地活下去,到底应不应该赞扬它们呢?
饶岫玉突然动了动脚,把正好踩在脚下的一颗石子,磨得咯咯作响,一直安然若素的老鼠们突然警觉起来,你推我攘地跑到了角落里瑟缩起来。
要不要把这些苟且偷生的家伙杀死呢?整个大梁都变成十八层地狱的一层了,怎么还有如此生灵在这里安之如怡地啖食人肉呢??
饶岫玉冲它们歪歪头,嘴角在不知不觉间竟然扯出了一抹不作意味地淡然浅笑。三只老鼠虽然怕他,三双红眼睛一动不动地觑着他,怕他突然又做什么动作,但是嘴努子却一直没停,缩缩动动,竟然十分团结地分食掉了那条人肉,感人肺腑地开始为对方清洁起下巴来。
寝宫里传来老人咳痰的声音。
饶岫玉有看向它们,浅色的瞳色下,圆而黑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来的时候,弓不嗔给了他一把短剑,饶岫玉抽出剑鞘一看,上面刻了一个“忱”字,一看就是弓不嗔的东西。
饶岫玉:“弓忱,你的虚谷怎么变成小宝宝了?”
弓不嗔知道他进宫面圣必然是险象环生,他死因蹊跷,李盈秽在暗中找他很久了,
弓不嗔没空和他打趣,非常严肃地解释道:“这不是虚谷,虚谷不便出鞘,这是怀若。”
饶岫玉恍然,仔仔细细地端详起这“怀若”来:“子母剑啊,难怪你从不利剑出鞘,原来是上阵母子兵,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呢?”
弓不嗔:“听着,饶宴,你必须要去见圣上。”
“我知道啊,我现在就去,”饶岫玉愤愤地道:“这老家伙竟然说是你射杀的我,还让全天下的人觉得我俩是互相看不顺眼的宿敌,这不是瞎扯吗?我们俩明明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好吧。真是可恶。”
听到他这么说,弓不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微皱了皱眉。
弓不嗔试探地道:“那你见他,是要做什么?”
“我,”饶岫玉看向他,露出不确定的神色。
弓不嗔的神情也有了一些变化,但是他不行于色惯了,除了他自己并不能被第二个人察觉。
只见饶岫玉踟蹰了片刻,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弓忱,我要和你说,老皇帝已经完全被假肉仙蛀死了,他现在非人非鬼,假肉仙是尸巫炼化尸体炼成的怪物,它需要大量的新鲜血肉喂养才能够永保活性,黎民百姓都是这假肉仙的盘中餐、腹中食……”
“而埋在全国各地的仙根,也就是仙脉,都是这个假肉仙播撒到各方的肉种,它们在大梁的四面八方生根发芽,长出花林,散发异香,用以迷惑百姓,让他们三毒迭起,互相憎恨,杀心死起,见血见肉,滋养假肉仙。”
醒到现在,我全都想起来了。
弓不嗔:“你要做什么?”
“我去把他吃了。”饶岫玉咧嘴一笑,露出那对尖尖的虎牙,鲜红湿润的舌尖在微微张开的嘴中飞快掠过。
他这句话说得没轻没重,像是在放狠话。
“然后呢?”弓不嗔紧紧盯着饶岫玉那双浅色的眸子:“你吞了它,然后呢?”
饶岫玉不知道弓不嗔在纠结什么:“只要老皇帝没了,假肉仙死了,起码大梁上下那些从仙根生出来的肉蔓会消失,百姓就不会因为对灾年和乱像的惊惧而变成肠蜱肉花,化成尸水,变成假肉仙的养料。”
饶岫玉摸摸自己的胸口,不像是在说给弓不嗔的,像是只说给自己的:“我能做到。”
弓不嗔轻轻一笑,在笑无论这个世界如何之坏,总是有人一往无前地做大善人:“饶宴,你知道饶家将是怎么只剩下你一个人的吗?”
这饶岫玉如何不知道。
那场战役来势汹汹,李盈秽突然穷兵黩武,一定要和风头正盛的狼头旗,在水草丰美、草长莺飞之时,一决高下。
朝中反对的折子一封又一封,弓家更是送断了腿,都没有阻挡李盈秽的心意已决。李盈秽只是说,肉仙儿开示了,告诉他要去荡沙河找祂,对于那些反对他的官员,一律大抄特抄肉皮经好好领会肉仙恩示处理,若抄了千遍万遍还反对,那就当朝倒背肉皮经。
这个法子简单粗暴,让人摸不着头脑,很多人恐惧皇威,干脆在李盈秽的暴力乱政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起了搅浑水的保守派。也有不少激进派,肉皮经抄了千斤,一沓一沓地夹在奏折里递送给皇帝,朝堂上倒背肉皮经更是比那些安于现状的保守派还要激昂顺畅,背得声音势如破竹,却怎么也破不了李盈秽被怪力乱神糊住了的心,当即一口老血喷涌而出,七窍流血而亡。
令牌已经从朝堂发出去了,文官的嘴再怎么厉害也不好使了,以姚老将军饶将军为首的文官武官又形成了第三支:机动派。
李盈秽对西北草原念念不忘,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外族女人翁拉对他从小到大亲生母亲一般的耳濡目染。
翁拉对孩童时期的李盈秽太好了。在翁拉之前,李盈秽就是先皇成百上千个不受待见的儿子中的一个,他的生母虽然当过一阵皇后,却是最蠢的一个后宫女子,懦弱愚蠢先不论,还有着不符合智力的野心和权利。
明明生下皇子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大功绩了,只要安安稳稳地不作死,福寿绵长自然是少不了的,她却动了歪念头,非要把自己的族人拉拢进大梁来,期间还和宫中的一个护卫不清不楚,被人抓到了把柄。
宫中一时间关于“太子不是龙种、皇帝被扣了绿帽子”的谣言此起彼伏,皇帝没有办法,就把她打入了冷宫,赐了鸩酒。为了把这上不了台面的事翻篇,李盈秽也被废了太子,搬到了冷宫旁的清冷居所居住,他那时候还小,性子绵弱,敏感多疑,又贪恋母亲之爱,喜欢年长的女性,生母早早的弃他而去,他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仗着自己的可怜遭遇,天天往宫里的老奴婢的怀里钻。
一直到翁拉进宫,皇帝这才想起李盈秽来,把他从那僻静犹冷,冬季里连炭火都不多的潮虫聚集之地搬了出来。
翁拉是个外族女人,眉眼深邃,瞳色清淡好似清泉,她进宫的时候年纪依然不小了,脸盘早已不似少女紧致光亮,但是更多了一些母性的温和和包容,李盈秽见了翁拉的第一眼,还没等皇帝发话,就扑倒翁拉的怀里,呜呜哭了。
那一天,皇帝少见的没有数落他,只是和翁拉说了他的遭遇,还让李盈秽从此去翁拉的膝下,认她做母亲。
翁拉和生母完全不同,生母对李盈秽,不是每每脾气急躁,就是满腹埋怨,怪他不够勤奋聪明,又怪他不够争气,不在皇帝面前给她争面子,让她被后宫妃嫔暗暗嗤笑。
翁拉则不然,她总是温和地招呼他来,陪她种种花,煮煮茶,然后就在院子里闲坐着,她还会像哄小孩子睡觉一般,搂着李盈秽的脖子,给李盈秽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有两个故事,李盈秽记得最深。一个江海上仙山的故事,说那仙山上有仙鹤,有祥云,有清风,还有一群天地造化的仙人,她们个个都是超凡脱俗,温声善语,照顾着天下生灵。另一个故事,则是草原大荒上的。
后一个故事,李盈秽记不清了,只记得这个故事让他害怕,但是又不想不让翁拉讲,于是便逼着自己听不懂故事的细节,只去看翁拉的脸。
“母亲,这个故事让我害怕。”李盈秽有一次道。
翁拉听了,并没有感到意外,照旧笑盈盈地看着他,用微凉的食指指肚点了点他的额心,道:“怕什么,仙人也会放屁,再洁白柔软的婴孩也是和着肉块、臭血生出来的,你也是一样。”
李盈秽:“我知道母亲,可我就是觉得.......”
翁拉温柔地道,眼底的笑意丝毫不减:“觉得什么?”
李盈秽:“人好奇怪。”
“哈哈哈哈。”翁拉笑出了声音,她下巴微微抬高,两条洁白的牙幔露了出来,她很少笑的这么失礼,李盈秽不由地脸红了。
“涉儿,你真是可爱,”翁拉抹掉了眼底的泪花,道:“不过呢,我觉得你说得对,人真的很奇怪,因为人聪明得太快了。”
李盈秽:“这不好吗?”
翁拉:“当然没什么不好,只是太聪明的人,总是会死于自己的愚蠢,愚蠢的人却往往不会,愚蠢的人,爱会保护他们。”
李盈秽:“那我要当愚蠢的人。”
翁拉笑笑,没有说话。
翁拉死后的几年后,李盈秽登基,年少时害怕草原故事的他,对于这片水草之地突然有了超乎常人的热情,在饶无为拿来那本《无量寿肉仙功德赞》后,更是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先祖打造的盛世和宽容的外交政策吸引了很多的外族来大梁经商和做官,跟着先来者定局大梁的外族人因为不清楚律法,性格野蛮不服礼教,又加上李盈秽这个人阴晴不定,喜欢变卦,大梁境内外族的疑案陡然变多。
经过不懈努力,送入宫中的肉皮经终于被尸巫翻译并勘定出了初稿,各种缘由的催化下,李盈秽点了点沙盘里风头正盛的狼头旗,说肉仙儿开示,让李盈秽去那里救祂的身体,祂必护佑大梁万寿无疆。李盈秽的身体也变得奇差,太医换了无数次药方都不见好,折腾的他愈发的急躁暴动。
饶家军就这么拿着李盈秽直接交付的密诏,打了过去,没有粮草,没有千军,只有皇命,只有饶家军从始至终的响亮名号,当时饶家军刚从西南剿匪回来,士卒将帅甚至都没休养生息。
可怜大梁催饶家人的命,连路过江南想要和饶不为在此小聚一下的边月饶岫玉母子都没有放过,跟着被装进了颠簸的马车里,去西北吃风去了。
后来的事,就是饶家军全灭了,姚老将军带着援军赶到的时候,狼头旗已经退了。
姚老将军从尸山血海中抛出了一息尚存的饶岫玉,一只瓦罐被饶岫玉死死抱在怀里,他没有哭,却一遍遍地和姚老将军说,妈妈从中间裂开了,变成了两个。姚老将军知道他是吓坏了,照着他的脖子敲下去,让他好好睡一觉。
饶岫玉带来的那只瓦罐上给了李盈秽,李盈秽大喜,当着众臣的面跌下龙椅,连滚带爬从姚老手里夺过,敲掉盖子,非常用力地嗅了嗅。李盈秽身边的大太监问那是什么?李盈秽大叫着,这是肉仙血!然后,仰着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鲜红奇香的顺着他崎岖的脖子蜿蜒而下,滴到龙袍上。大太监会来事儿,小声问李盈秽,陛下勤政,是不是好下朝了,李盈秽这才松了口,红牙赤口地道:下下下!快下!
其实,才刚上朝不久。
后来,弓行藏听到消息,李盈秽久病不医的顽疾,突然大好了,久未出京的李盈秽甚至还要亲自去泰山祭祖。
弓不嗔:“饶宴,肉仙真假暂且不论,你没必要为它放弃自己。”
饶岫玉不明白:“我怎么放弃自己了?”
弓不嗔不想同他辨别,而是上前一步,胸膛和饶岫玉的胸膛之间只有一拳距离,他抬手轻轻扯开饶岫玉的领子,露出他的胸膛,皮肤上鲜红如同裂纹的红色纹路狰狞可怖。
不看饶岫玉的脸,只看身体,他真像是红线缝尸块组装起来的人。
“……”
饶岫玉由着他乱摸。
饶岫玉:“摸摸脸就成了,怎么还上下其手了?”
弓不嗔冷冷地道:“你也知道。”
饶岫玉心想你不摸我的我就摸你的,笑嘻嘻地抬起手掐了弓不嗔的腮帮子一把,斟酌地嘀咕道:“嗯,没有之前的软乎了。”
弓不嗔:“怀若拿好,李盈秽要是想杀你,先杀了他。”
饶岫玉:“怎么?要我拥立你为大梁的新皇吗?”
弓不嗔:“滚。”
饶岫玉:“太子和二皇子都在很小的时候被李盈秽中了毒种,脑子好使不了多久,四皇子还那么小,更是脑子好使的时候都没有,大梁现在再微弱,也不能亡在李家上,你若不想称王称霸,借着做四皇子的帝师的机会,一步一步来,不也挺好?”
饶岫玉:“我帮你除假肉仙,助你坐高台,好不好?”
假肉仙一除,灾年虽不会一下回春,但起码举国上下的诡异乱象会立刻结束,到时候再慢慢聚拢人心,重整山河,对于弓不嗔来说并不难下手。
弓不嗔不假思索:“不好。”
一点也不好。
弓不嗔有些拈酸吃醋:“你真是,永远都是如此。”
饶岫玉:“我如何?”
弓不嗔一点也没客气:“心大,自大。逞能。”
现在的大梁,已经不能单凭吃掉一个假肉仙,就能化险为夷的了。
对不起还在的各位,鸽了这么久,咩没坑呢。这篇文接近尾声了,但是后面这部分写得属实有点卡,咩就跑去写了本新文,结果新文也卡在最后结尾了哈哈哈(我先跪下了)。现在回来收尾了,篇幅不会太长。有没有甜甜的日常番外?不一定,我一直觉得甜甜的番外是宠可能的读者的时候才会写的,我活的比较苦,正文剧情之外的甜段子实在蛄蛹不动,等我熬好鸡汤我会双倍补上的,没熬上的话,哈哈哈,那就这样吧嘻嘻。
这篇文风格比较离奇,为我写着爽,钱是在这里赚不着了,从此我要肆意妄为。
谢谢各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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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杀鸡取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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