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杀鸡取卵(五)

来的是四皇子李兴,这孩子还小,穿着一身宽衣博带的袍服,袖子挽起来的褶子又厚又重,鞋履前的岐头后都厚厚叠了几层。

“父皇……”

猛地看见李盈秽寝殿里血腥的光景,李兴一直端在手里的那扇紫色蚌壳陡然坠地,大大小小珠子滚了一地。

李盈秽的血没什么流动性,黏黏地挂在剑尖儿,像是搅乱了的红色蛛丝。

饶岫玉看了李兴一眼,并不着急,他横起小臂,挑了挑下巴,反手将血水擦在了腰间。

李兴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谁,嘴唇动了动:“饶将军……”

饶岫玉笑了笑:“小殿下。”

李兴脸上的神色逐渐从震惊变成了欣喜,他踩着小碎步跑到饶岫玉跟前:“饶将军,你真的还在,弓大人说的果然没错!”

饶岫玉:“嗯。”

饶岫玉拿那只干净的手拍了拍李兴的肩膀。

李盈秽能有活着的子嗣不容易,李兴一直是弓不嗔在看着,看他这红扑扑的小脸,就知道弓不嗔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功夫。

饶岫玉:“你来这里做什么呀,小殿下。”

李兴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太激动把珍珠撒了,赶紧撤回去拿起蚌壳,一个个捡起来。

“父皇考我们产珠子的本事呢,太子哥哥可厉害了,能一下子产这么——老大一颗珍珠呢!”李兴伸直了胳膊比划着。

李兴:“二哥告诉我,我也要像太子哥哥学习,我要学习产珠子的本事,这样父皇就会喜欢我了。”

“但是,”李兴挠挠自己的脸蛋,不理解地道:“二哥老是让我像太子哥哥学习,他却从来不,我每次拉他去太子哥哥那里玩,他都不和我一起去,老是说有事情。”

“二哥成天和匡将军待在一起,都不和我们一起玩了。”李兴有些郁闷地道。

“生人产骨珠”,可不是平白无故就可以产了的,要先整个人泡在特制的血水里七七四十九个整数时辰,再加以尸巫昼夜不停的口诵咒经,一直诵到这个人面色青紫,眼青发白,胸口正中出现一条竖直的缝隙,缝隙的边缘坚硬无比,向外翘出,像一只微微张口的大蚌。

四皇子把手伸进怀里,掏了掏,摸出来一本肉皮经来,敞开给饶岫玉看:“岫玉,你看啊,这是父皇给我的书,里面的字像是在横着挂在竹竿儿上晾衣服一样,完全看不明白。父皇让我仔细琢磨里面的深意,可是我看都看不懂。”

饶岫玉接过这本肉皮经,他曾经在边月那里看过这本书的原稿,边月对他和饶不为一直都客客气气的,挑不出什么毛病,却也显得不亲密。

饶岫玉小时候,无数次想要爬上边月的大腿,躺脑袋在上面,仰着脸从下往上看边月的脸,就像孩子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一样,边月每次都不给他机会,只有他嚷嚷着想听肉皮经里的故事的时候,边月才会勉强同意,把他拢进怀里,轻轻摇晃着,念里面那些错落有致和汉话迥然不同的音节。

那碟珍珠就摆在他俩的脚边,不知道是不是有风从外面吹进来,蚌壳里的珠子们发出咯咯啦啦的响声。

饶岫玉瞄了一眼肉皮经,就被珍珠吸引了注意。

饶岫玉:“小殿下,这些珍珠,你是从哪里拿来的?”

“你——”饶岫玉看向李兴的胸口,眉心微微竖起:“你不会。”

李兴知道饶岫玉在担心什么:“啊,我还没有泡血水呢,父皇一直叫我泡,弓大人都给我拖延下去了,他说我还太小了,骨头太软,产不出什么好珠子来,要再养养才行。”

“哦……”饶岫玉这才松了一口气。

饶岫玉:“……那这些是?

李兴收回肉皮经,把蚌壳碟子重新端了起来,道:“这是太子哥哥送给我的,他说他最近状态不太好,总觉得脑袋沉昏昏沉的,有时候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有时候甚至能睁着眼睛睡上好几天,唔,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可开心了,说想再见一面父皇,希望我把这些珍珠给父皇,让我给父皇传个话……”

饶岫玉冥冥之中猜到了什么:“传什么话?”

“术儿尽力了,”李兴缓缓地道:“这是最后的珍珠了。”

饶岫玉:“……”

李兴歪了歪身子,看向饶岫玉身后的那个像是捅破了的珍珠口袋一样的“东西”,唤道:“父皇?”

“您听见了么?”

饶岫玉叹了一口气:“小殿下,他死了。”

李兴仿佛并不意外,他懵懂地看向饶岫玉,道:“还会再活的吧?肉皮经里说,人是永世轮回的,会一直回来的,离开只是离开一小会儿。”

饶岫玉默默地看着李兴。

“这还是我偷偷请教尸巫的时候,尸巫教我的呢,明明大梁有翻译成汉话了的肉皮经,父皇还是坚持让我看原稿,真是的,”李兴努力地回忆着经文里的内容,道:“具体是什么意思来着……”

“哦!我想起来了,”李兴急于向饶岫玉表现自己的毕生所学:“千百年前,那颗从天而降的巨石灭掉了草原的细蛇,破坏了三界轮回,天人鬼三界,混在一起,我们现在就是地狱和人间的大乱炖。”

“岫玉,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我们现在就是人间和地狱的乱炖,”用自己的话复述出了经文内容的李兴非常的开心:“原本啊,人死了去地府走一遭,判官判一下功过是非,然后带着上一辈子的债和福投胎到下一世重新过。现在好了,地府人间都混在一起,死人活着,活人死了,大家都人不人鬼不鬼的杵着,烦躁者烦躁,暴虐者暴虐,哈哈哈哈哈哈哈,人间就是在一点点变坏,人心就是永远险恶,岫玉,我一直在问,大家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为什么不能一切都结束呢?炼狱就是无休无止的吗?岫玉?”

孩子能说出这么大痛大悲的话吗?饶岫玉不明白,他只是冲着李兴摇了摇头。

李兴:“岫玉,我好想我娘啊,我想吃她给我做的花生糖了,我想一直躺在床上睡觉,我想给她画像,画池子里的荷花,画树上的鸟,画云画雨画雾霭画山峦,可是现在到处都是吵哄哄的,到处都是甜腻腻的气味,岫玉,既然父皇告诉我,当今天下没有一个有骨头的婴孩,我又是怎么被生出来的呢?我是怪物吗?二哥总说我是怪物。”

饶岫玉把他揽近自己的跨边,道:“你怎么会是怪物呢小殿下。”

饶岫玉单膝跪在他的面前,捏了捏他的小脸,道:“我们都是天地生人,小殿下啊,天地生你,又如何没人爱你?嗯?不要瞎想了,天下乱人心的乱象再多,还有我在,还有弓大人在,还有你在,还有很多人在。一切都会结束,一切都会重新开始的。小殿下。”

李兴终于敢看向李盈秽了,他小心翼翼地道:“父皇真的死了吗?彻底不会回来的那种。”

“是的,”饶岫玉站起来,拉起李兴道:“我保证。”

“那我需要做什么?将军,”李兴像个大人那样道。

“二殿下那里我来解决,”饶岫玉闭上眼睛:“殿下,趁着皇上的死还没有报出去,你赶紧发几封暗信,给全国各个县市,把埋在地里的仙根挖出来,烧了,烧得彻彻底底点,这些仙根压在百姓的头上,压住了多少活人气。”

李兴皱了皱眉,他年纪虽小,宫里的情况他还是明白的:“血舌鸠都在匡将军那里,即便是父皇经常使唤的红人也都有二殿下那边的眼线,我实在没有几个腿脚利索的人可以差遣。”

闻言,饶岫玉撕下三界碑。三界碑其实就是脑袋上的一块骨头,这块骨头不知怎么得,和饶岫玉格外的亲近,拿在手里还没多久,身上就有皮肉想要长上去。

饶岫玉把还沾着自己皮肤的三界碑递给李兴:“拿着。”

三界碑还没递到李兴手里就将碎未碎,李兴双手捧着是已然碎成一块一块地:“这有什么用?”

饶岫玉:“只要是人,就没有那么听话的,匡尺温手下也不一定就都是忠心耿耿之人,你就只管把命令下发下去,只要有人接有人去就可以,然后,把这三界碑的碎片分别磨成细粉,装进小瓶,每一个县市去的那个人的头发里撒一点,不要被他们发现。”

李兴:“这能有什么用?”

饶岫玉:“大梁的怪东西,要连根拔起,彻彻底底的。”

李兴:“就靠这些粉末?”

“不,”饶岫玉摇摇头,“靠你们。”

“我从行愿村来,带了两个和你一边大的孩子,一个叫朱竹夏,一个叫罗小眼,我在他们身上放了东西,你也是,只要我在,没人能伤你们,我交代给你的事,你可以放心做大胆做,你——”

“饶岫玉,我不明白,”李兴打断他:“你这么厉害,你怎么不来当皇帝,你来当皇帝,我们完全不能那你怎么办。你明明一直那么厉害。”

闻言,饶岫玉苦笑了一下:“哈哈哈哈哈,小殿下,人各有志啊。”

李兴:“那你志在何处?”

“我啊,”饶岫玉更是笑开了,道:“那就有点志向浅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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