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轻轻一笑,用铺着薄茧的手指搔了搔小眼的下巴,和小眼妈妈说了很多话才走。
小眼那会儿还太小了,听不懂就算了,小脑袋瓜连一天几顿饭吃了什么都吃了就忘,记不住,根本装不下多少东西,两人到底聊了什么很快就忘了。
还是后来,妈妈去世,她才在临终前,把饶岫玉和她说过的话又重新嘱咐了小眼一遍。
“不要说我们家来过那个人。”
“不要说和其他人说你爸爸给那个人当过马将。”
小眼听着,心中疑惑,因为爸爸是很敬佩饶岫玉的,因为偶然的机会见过一次饶岫玉,回家兴奋的满床打滚,睡不着觉,说下次再和饶小将军聊天,一定不紧张不嘴笨,一定要上去拉住人,寻一张饶岫玉亲手操刀的字画回来,随便一张纸写点什么都行,他要带回来,裱起来,光耀门楣,传给子孙后代。
从没像现在,见过饶岫玉,竟成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娘,他不是一个好人吗?”小眼迷茫地道。
小眼妈妈叹了一口气。
“是啊,那孩子当然是……”
“那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不能说。”小眼问。
“小眼,你听着。”小眼妈妈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双目炯炯,好似星子,但亦是回光返照。
她道:“这是他告诉我的事,关于你爹的,关于在那片草原上曾经发生的怪事。”
小眼:“娘,我听着呢。”
那一年,小眼六岁,他的心中涌现出一股巨大的恐怖,恐将他小小的身躯拖入深渊,蚕食殆尽。
说完后,小眼妈妈像是耗尽了最后一口精气,枯瘦的手掌抚上他小小的手背,在人生弥留之际对自己的儿子宽慰道:“不过,小眼啊,他会回来找你的,你要等他。”
“嗯嗯嗯嗯!”小眼泪水鼻涕流了一脸,用力捣头。
“你要等他来找你……”
“嗯嗯嗯嗯嗯嗯!!”
“等他……在此之前,努力活下去,一定不要乱说话……”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这一年,娘死了。
又过了几年,草原上的战时愈发诡谲,饶岫玉频频亲自领兵奔赴前线,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昭然若揭。
然后,就在六年前,饶岫玉成了“叛国贼”。
饶岫玉死了。
传闻,尸体不见。
人传,不是身首异处,就是碎尸万段。
得知这些的那天晚上,小眼跑到了妈妈的坟旁,本想寻个能心安的念想,却没想到,走道儿的时候被地上凸出来的树根绊了一脚,当即摔晕了过去。
他当即就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他梦到一片无垠的漆黑土地,上面长满了堪堪没过马蹄的雪白到刺目的草莽。
他眼睛睁得极大,像是要吃什么东西进去,他走啊走啊,突然撞到了一个山一样高的紫色的大蚌。
这大蚌壳的外面并不光滑,有更多层层叠叠的片状起伏,两片蚌壳相接的嘴是波纹的,中间有缝隙,却上下两片合得很严,透不出一丝一点的风息。
蚌的颜色更是此起彼伏,迷幻的紫色交缠着云彩一样的白色,混在一起,像是烟雾眑眇,迷惑人心。
他还没来得及抬手去拍开,那蚌壳嗡嗡一响,震颤着浑身上下裸露的肌肤,之悠悠地打开了。
他被拨得浑身发痒,像是把他的汗毛从额头一路编到了后脚跟。
只见本来几栋楼高的蚌,打开两片壳后,他却很容易地看到了它的内里。
——一大片无比鲜嫩、粉嘟嘟、湿津津的肉,肉并不平整,而是咕咕的在蠕动,偶尔就从肉的褶皱处,挤出一串细细密密的小泡泡,不一会就非常干脆地破掉,又在另一个地方重新生出。
这些还没让他觉得头皮发麻。
直到,这些肉翻涌着、翻涌着,突然翻涌出一颗无比晶亮、滚圆、皎洁的珍珠来。
先是这么单独一颗,又突然开了闸门一般,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挤开肉,涌出了一大片。
他感觉自己要被挂满黏液的珍珠淹没了,胸口已经堵住了,喘不上气来。
他猛地睁开眼睛,天在下雨,妈妈的木头墓碑,从中间,笔直地裂开了。
......
那个人是他在坟地里捡到的。
小眼在的村子叫“行愿村”,是一个靠海的偏远小渔村。
平民们主要的营生,就是在平原上种一些农作物,和划船在近海捕捞点带肉的海鲜回来。
小眼每天都会去坟地找一下他死去的家人,这片坟地在村后的荒山上,没有什么正经的路可以走人,都是上山砍柴的樵夫用脚丫子踩出来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从被地上的树根绊过一次,小眼每次走崎岖不平的地方,都会仔细盯着地面,还会随手捡一根长长的树枝,戳戳地上覆盖了厚厚一层的松针和枯叶,以防下面会有什么险坑等着他。
他漫无边际地走着,东戳戳,西戳戳,突然,又一次戳出去的树枝撤不回来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他停下脚步,用力一扯,把树枝拔了回来,发现上面竟然缠着一根布条,布条上还有干枯发硬的黑红血迹。
小眼吃了一惊,他又朝勾出血布条的地方戳了戳,戳到的地方有一种软乎乎的触感,让小眼的心中生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只见那一坨东西上,盖着厚厚的一层干枯的树叶松针,有一些布条一样的东西露出来,每一片上面都有黑色的血迹。
小眼仔细地观察着每一块血布片的位置。
“这些到底是什么啊……”
他用树枝随意翻动了一下,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涌了上来。
这竟然是个人!
手里的树枝都吓掉到了。
小眼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这是个人!
就在他妈妈坟地旁的小树林里!
小眼妈妈坟地的选址很偏僻,周遭没有什么野兽经过,更是很少有樵夫和猎户会来这里,更别提会有其他的人过来了。
难不成是……抛尸???
小眼心中一紧,赶紧爬起来,挪上前去,打算再仔细瞧瞧。
只见,垒成厚厚一摊的枯枝烂叶里,仰面躺着一个面容惨白枯瘦的男人,男人骨相很好,虽然脸上没有一点肉,但却并不枯槁。
小眼在男人的脸上的停顿了片刻,心中悸动,他总觉的这个人长的有些眼熟,顺着他干到裂口渗血的双唇往下看去,他发现,在男人清瘦的脖子上画满了艳红的印记,这些印记并不是什么花纹,更像是一大团艳红色的丝线在皮肤表面缠绕,一直蔓延到男人的胸口,深进褴褛的衣袍中。
浓烈到熏眼睛的血腥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小眼捡起树枝,戳了戳男人的脸,软的,心中一动,他膝盖着地地爬过去,抬手试了试这人的鼻息。
一股温凉的气流吹到了小眼的手指上,突然,躺在地上的人动了动,抬起了头,本来还紧闭的嘴巴猛地张开,露出一对锋利的犬牙。
“汪嗷——!!”
那人回魂了一样,尖锐地喊了一声。
“啊!”小眼赶紧往回撤手,但还是被他一口咬到了手掌。
小眼当即想抬手拍这个咬人的家伙,却心一急抬错了手,那人咬得愈发狠了,像是饿了要吃肉。
“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我要变成丧尸了!!!”
小眼大喊一声,最近街坊里特别流行丧尸吃人的小话本,他平时也没少看,突然被躺在荒山野坟的“无名尸”叨上一口,简直就要魂飞魄散了。
谁曾想那率先咬人的丧尸也跟着大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人打狗!人打狗了!!!我虽然不是人,你才是真的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直接给小眼整不会了。
小眼本来就是个极度张弛有度的孩子,意外被以毒攻毒后,很快就放弃了嘶吼,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到底是何方妖孽?”
那人撑了撑身体,大概想站起来,听见小眼说话,抱起两只手,歪歪脑袋,笑出一对小虎牙,道:“大概是个人......吧?”
小眼:“你怎么会躺在在这里?这可是坟地。”
“坟地?!”那人看起来貌似也对自己竟然出现在这里感到震惊,飞快地转头环视四周,一边喃喃道:“天呢,我怎么到坟地了?那一箭怎么给我干这鬼地方了?这是哪里啊?我不应该在草原吗?”
男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
小眼皱皱眉,他一个字也没听懂:“.......你到底在说什么呢?”
男人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在非常努力的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片刻后,他眨了眨眼睛,吸吸鼻子,又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道:“空气有点咸,这里靠海.....”
小眼感到莫名其妙:“这里当然靠海啊,你人都在这里了,竟然能不知道?哦,你可能不知道行愿村,但是你肯定知道蓬莱......”
“蓬莱!!!”
男人惊呼。
“这里是蓬莱!!??”
“天呢!!这里竟然是蓬莱!我竟然到蓬莱了?!”
小眼:“这里不是.....”
蓬莱是个岛,在海上漂着呢,这里行愿村和蓬莱岛隔海相望。
小眼还想和男人多解释一下行愿村呢,男人却突然跳到了另一个话题上。
“哎,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咬了你吗?”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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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紫烟珠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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