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前诗
槐风送桂入深堂,稚子怀糕盼未央。
锦缎针藏千缕意,金册字压百重霜。
侯门拭泪愁难掩,帝阙倾心喜欲扬。
五日光阴催凤驾,相逢犹恐是黄粱。
奉德殿的日头斜斜沉下去时,向昚才蔫头耷脑地挪回明章宫。
刚踏进门槛,他就一屁股坐在铺着软垫的蟠龙椅上,晃着两条小腿叹气,掌心还留着攥紧礼器的红印子——学礼时夫子一遍遍纠正他的姿势,他急着学好见妻子,指节都攥得发白,这会儿松了劲,才觉出掌心发疼。
“娶个妻也太麻烦了……又是趋礼又是揖礼,夫子的肚子晃得我眼晕,学了一下午,连走路都顺拐了。”
可这话刚落,他就忽然直起身子,小手一拍大腿,眼睛瞬间亮了——刚才学礼的烦躁劲儿一下子全没了,嘴角翘得老高,连额前垂着的碎发都跟着晃:“不过!学完礼就能见着她了!她能陪我喂蚂蚁,还能给我讲睡前故事,多好啊!”
旁边的张贵祥刚要递上凉茶,就被他一把拽住袖子。向昚仰着小脸,眼里满是急切,连声音都脆了几分:“张伴伴!上次李谦大人递的画像,就是老管家说的妻子!你见过画里的赵小姐吗?”
张贵祥被拽得一个趔趄,连忙稳住身形,笑着点头:“陛下说的是赵安侯家的小姐吧?前两年太后寿宴,老奴远远瞧过一眼——那姑娘眉如远黛,眼似秋水,站在那儿像株兰草,端的是蕙质兰心的模样!”
向昚听得眼睛都直了,小手紧紧攥着衣角:“真、真有这么好看?比御花园的芍药还好看?”
“那可不!”张贵祥揉了揉他的头发,“听说姑娘诗词歌赋、女红针线样样精通,性子又温柔,跟陛下最相配!”
向昚的小脸瞬间涨红,从椅子上蹦下来转圈:“太好了!我要赶紧学好礼仪,让她陪我喂蚂蚁、讲故事!”说着,他忽然抬头:“张伴伴,她会不会喜欢苏子糕?见面时我分她一半好不好?”
向昚正掰着手指头数糕点,殿外忽然飘来一阵极淡的桂花香,风里还裹着御花园老槐树叶子的沙沙声。他猛地停住话头,小脑袋往殿外探了探,鼻尖凑到窗纱前使劲嗅了嗅。
张贵祥笑着递来一块温热的桂花糕:“陛下先垫垫,学好礼仪总有见着娘娘的时候。”
向昚接过糕点,咬了一小口,甜香里混着点清苦,桂花的香气在舌尖散开。他含着糕点,悄悄把剩下的半块小心翼翼揣进怀里——等见面的时候,一定要让她也尝尝这味道。
而此时的赵安侯府绣房,同样的桂花香正顺着窗棂飘进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落在绣架上那方鹅黄色锦袍上,兰草绣纹泛着软润的光。
赵怡指尖捏着绣花针,却半天没落下,只是望着锦袍发愣——指尖还留着连日绣活磨出的薄茧,方才绣到兰草叶尖时,不知怎的,竟想起父亲前几日说的“陛下常在御花园喂蚂蚁,性子像个孩子似的”,那模样,倒不像个威严的天子,反而像府里隔壁邻居家、会蹲在槐树下追蝴蝶的小少年。
“小姐,您发什么呆呀?”安儿捧着那张皇帝画像,凑到窗边看得入神,见赵怡不动,忍不住转头笑道,“您瞧陛下这模样,真是俊朗得紧!眉眼清俊,气度又温和,跟您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赵怡这才收回思绪,手里的丝线在缎面上轻轻打了个结。她垂着眼,目光落在锦袍上刚绣好的半朵兰草上,声音轻得像落在绣布上的针脚:“希望……真能如你所说吧。”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缎面,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我长这么大,从来没离开过侯府,连宫门都只在太后寿宴时进去过两回,不过是跟着父亲请安问礼,哪懂宫里的规矩。”
“小姐您怕什么呀!”安儿连忙把画像放在绣墩旁,凑到她身边,眼睛亮晶晶的,“您德言工容哪样不是顶顶好的?论读书,您诗词歌赋张口就来;论女红,这锦袍的绣活儿,府里谁不夸您手巧?再说了,当今陛下才弱冠之龄,正是年轻的时候,又听侯爷说陛下性子温厚,肯定会好好待您的!”
赵怡被她说得脸颊微红,嗔了句“就你嘴甜”,却还是忍不住抬眼,目光落在画像上。阳光刚好落在画像里少年的发顶,描金的发冠泛着浅淡的光,她忽然想起方才飘进来的桂花香——宫里的桂花树,是不是也长得和府里的一样高?风一吹,是不是也会落得满院都是香?
心里那点因“陌生”而起的忐忑,竟悄悄淡了些,手里的绣花针重新动起来,兰草的轮廓在缎面上慢慢舒展,连针脚都比刚才更细密了些。
绣架上的鹅黄色锦袍终于快见了全貌,领口绣着的兰草蜿蜒至袖口,最后一针收线时,赵怡轻轻舒了口气,指尖抚过缎面,软滑的毛缎贴着掌心,温温的。
她起身转头,见安儿正把画像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盒,便笑着招手:“安儿,过来试试这锦袍。”
安儿眼睛一亮,连忙放下木盒跑过来,乖乖地伸胳膊穿上锦袍。鹅黄色衬得她皮肤愈发白皙,兰草绣纹在身上舒展,竟比平日里多了几分雅致。
赵怡绕着她转了两圈,伸手轻轻拽了拽腰间的系带,嘴角弯起:“嗯,尺寸刚好,针脚也平整,确实不错。”
可话音刚落,她眼角忽然一热,两行泪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砸在锦袍的兰草纹上,晕开一小片浅淡的水渍。安儿背对着她整理衣领,半点没察觉身后的动静。
赵怡慌忙抬手拭去眼泪,指尖蹭得脸颊发疼,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絮语:“绣完这件锦袍……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能看见爹爹穿上。”
这话刚好落在安儿耳里,她整理衣领的手猛地顿住。方才到了嘴边的“小姐手艺这么好,侯爷肯定天天穿”,此刻却像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小姐心里的委屈——这锦袍本是赶在父亲生辰前绣的,如今入宫的日子已定,往后父女相见,怕是难了。安儿悄悄转过身,见赵怡正低头摩挲着锦袍的下摆,眼眶还是红的,便轻轻叹了口气,只温声说:“小姐,锦袍料子金贵,别沾了灰,咱们先脱下来收好,等……等以后总有机会的。”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前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是管家赵福的声音,带着几分慌张又郑重的调子:“侯爷!侯爷!府门外传来礼乐声了!像是……像是宫里来的仪仗!”
赵怡和安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赵怡刚把锦袍叠好放在绣墩上,就听见父亲赵承业的声音从回廊那头传来,带着从未有过的急促:“怡儿!快到前厅来!福管家说宫里来人了,定是有要紧旨意!”
她连忙拢了拢衣襟,跟着安儿往前厅走,脚步越近,越能清晰地听见府门外的动静——不再是寻常车马的喧闹,是编钟轻击的礼乐声,混着整齐的马蹄声,还有侍卫甲胄碰撞的清脆响,每一声都透着宫廷仪仗特有的庄严肃穆,震得她耳尖发麻,连指尖的薄茧都跟着颤。
刚转过回廊,就见父亲身着崭新的朝服,正站在厅前台阶下不停踱步。赵承业见她来,快步上前,伸手替她理了理衣领,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发颤,声音压得极低:“别慌,一会儿跟着父亲行礼就好。”
话音未落,府门外的礼乐声忽然拔高,跟着是内侍清亮的唱喏:“英国公、苏大学士奉太后懿旨,莅临赵安侯府宣诏——”
赵承业心头一凛,连忙带着赵怡上前两步,齐齐躬身:“臣赵承业,携女赵氏,恭迎圣使,接皇太后懿旨。”
朱红府门缓缓打开,两队身着朱红公服的侍卫分列两侧,手中长戟寒光凛凛;随后是捧着鎏金托盘的内侍,托盘上盖着明黄色缎面;最后,英国公张曜与内院大学士苏文渊并肩走来,二人皆身着绣着补子的官服,张曜手捧鎏金册文,苏文渊怀拥碧玉宝印,步履沉稳,身后跟着整整齐齐的礼乐官,鼓乐声随着他们的脚步,缓缓漫进侯府庭院。
张曜走到前厅正中的香案前站定,苏文渊立于一侧,内侍上前展开案上的明黄色锦缎。张曜抬手示意礼乐声稍歇,清了清嗓子,以沉稳洪亮的嗓音开口,每一个字都裹着宫廷仪典的庄重:
“奉天承运,皇太后诏曰:两仪作配,后德肇于坤承;百世延禧,王化基于内则。咨尔赵氏,赵安侯承业之女,川岳钟祥,柔嘉成性。兹授金册金宝,立为乾光朝皇后,择乾光元年槐夏廿八卯时入宫。其尚助隆孝养,克叶雝和,钦哉!”
册文读罢,苏文渊上前一步,双手捧着碧玉宝印,缓缓递到赵怡面前。宝印上“皇后之宝”四字在阳光下莹润生辉,冰凉的玉面硌得她指节发白,触到指尖时,赵怡才恍然回神。
她深吸一口气,屈膝叩首,声音虽轻却稳:“臣女赵氏,恭领懿旨,谢太后恩典,谢陛下隆恩。”
赵承业站在一旁,看着女儿接过金册金宝的模样,悄悄松了口气,只是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几分难掩的复杂。
待宣诏官员转身离去,礼乐声渐渐远了,他独自留在台阶上,望着宫城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嘴里喃喃念着:“委屈你了,我的儿。”
风卷着桂花香吹过,把这话吹得极淡,刚好落在转身回来的赵怡耳后——她捧着册宝的手猛地一顿,却没回头,只攥紧了衣缘,往绣房的方向走。
安儿连忙上前扶住她,低声道:“小姐,咱们回绣房吧,锦袍还等着您收呢。”
赵怡点了点头,脚步却比来时慢了些。她忽然想起那方鹅黄色锦袍,想起绣完的最后一针兰草——还有五日,她定要在入宫前,亲手把锦袍交到父亲手上,也定要问清楚,父亲方才那声叹息里,藏着怎样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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