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灰色的麻雀才歇在了树上,不过眨眼间就惊得飞起。
秋高气爽的天本该是平和的,但寺里却吵闹非凡!兵器交接的声音盖过了佛音,满地的血迹和尸体,将清净的佛寺染成了地狱。
时延春被几个武僧护着,十来个黑红斗篷的杀手正提刀冲过来!时延春吃力地挡了几招,被人一脚踹倒在地!
发麻的虎口还没缓过劲,有人已经狠狠地用脚碾了过来!
“好能藏啊时延春。”头上有声音传来,“从西北到辽东,绕着京城跑,你怎么不去找那季三公子保你?静安寺的住持早已收手,你来错地方了!”
时延春咬牙吭了几声,不怒反笑,“不藏好怎么把名册送进京城?你们来晚了!”
“你疯了!暗桩名册全交出去,‘月黄昏’毁了,药也会没了,我们怎么办?”有人怒道。
时延春冷笑,“靠毒药活命,真是悲哀!”
一个杀手将无力的武僧丢开,提着血淋淋的刀走过来道:“悲哀?你带着毒叛逃多年,又得到了什么?名册一出,‘月黄昏’一毁,你也活不了!”
碾在手上的脚又加重了几分力道,时延春疼得蜷缩着!她粗喘着笑道,“那就一起死啊!”
她逃了十年,藏了无数个地方,太累了。她想停下来,于是走到了这座佛寺。住持见她杀孽太重,尘缘未了,只说留她两日想想清楚。
住持没说错,她杀孽重得很,不到半天就给人家引来了杀身之祸!
她多年毒性压身,内力渐渐跟不上,六年来第一次被人踩在脚下!
死了也好,就是可怜佛寺一众被连累的人。
杀手刀上的血腥带着锋力,破开了她颈上的皮肤,却再没动静!
手上的重力消失了。有人倒下,有人靠近,扶起了她。她耳边有声音嚷嚷:“还活着吗?”
时延春连眼皮都睁不开了,没力气翻白眼,也没力气斗嘴,只轻轻点了下头。
事实上这还是对方扶起她时,她顺势的动作。
季清岚探了探她的鼻息,松了口气。
三日后,时延春才醒过来。一身伤加上一身毒,能醒过来实在是走了大运!
季清岚坐在她边上,打趣,“要出家该去尼姑庵,春儿怎么来了静安寺?”
时延春艰难地张口,“闭嘴!”末了,想起他毕竟是救命恩人,又道,“你怎么来了?”
季清岚:“找解药。”
时延春在“月黄昏”打探许久,知道没有解药,也不挑明,“以前也不见你信守诺言。”
以前互相试探,互相设陷阱,非要抓住对方的把柄。
现在不一样了,他不需要她的把柄,就是忽然想到了,就来了,还找了借口。
“我现在当了官,不言而有信怎么服众?”他又回到了从前般,悠哉哉道。
“月黄昏”的毒能解。名册上有人说,有个出家了的杀手活到了现在,那必然是解了毒的!那时延春也是能救的!所以他赶来了静安寺,碰到了运气。
时延春惨白着个脸,手上还包得严实,躺在床只能动个头的功夫,笑了一下,轻声道,“谢了!”
一时静默,时延春望着头顶上的房梁,忽然道,“你其实不用来,住持不会真不管的!我的月相将满,解药对我没用,大概就这半年。我可能死于毒发或者追杀,你也不用殉我,你来做什么?”
季清岚面色一沉,冷声:“你是被毒傻了么?我是奉圣上旨意追查另一半名册,顺道救的你。你当是特意为你来的吗?”
“那派人替我清障的是谁?一路护送我到静安寺的是谁?虽然人在半路被清理了,但季家的牌子还在。”她费力地摸向腰间,忽的想起衣服已经被换掉,又收回手,尴尬道,“是我多心了。”
季清岚还想说什么,却见住持过来了,便老老实实点了个头。
静安寺已经收拾妥当,被季清岚的人守着。住持念了句佛号,对季清岚道了谢,才看向时延春,“早说让你走,你还不听!”
时延春被季清岚的话激得没了好脾气,哑着嗓子道,“谁知道你这么能忍!死了那么多人你都不出手!出家了就不还手了吗?妄我那些姐姐们说你武功高强,我还想来投奔你,你居然见死不救!”
住持又念了句佛号,才道,“一入佛门,忘却前尘。”
“那你为何收下名册?”时延春道,“不是说忘了?”
名册上有一个他在意的名字,那是他的女儿的。没出家前,他是“月黄昏”第一杀手,后来和一个渔家女有了个女儿。
杀手有了感情,有了孩子,手里的剑就慢了。他不想杀人了,他想逃。
可他的妻女被带进了“月黄昏”!渔家女没能熬住刑,女儿继承了他的敏锐,成了暗桩,下落不明。
一夜之间,他失去了两个亲人。杀手的剑终于钝了。
住持波澜不惊,缓缓道,“老衲是要交给京城的。”说罢,他又看向季清岚,“既然京城有人来了,便拿走吧!”
他从怀里拿出小册子,时延春见季清岚接过揣好,却不见得手后的欣喜。
“你身上的毒深入骨髓,想刮干净,有苦头吃了。”住持道。
他当年内力深厚,也只吃过一次毒,拔毒的时候狠狠心,将内力逆行刮个四五遍就好了。
时延春吃了三次,且已经有衰败的迹象,没人看着,多半是内力刚逆行就撑不下去了!
时延春还气他之前没出手,就道,“谁要你救!”
季清岚瞪了她一眼,对住持道:“还请住持帮忙,让她赶紧好了滚蛋,免得扰了佛门清净!”
住持:“好说。”
时延春:“……”
今年的中秋过得格外没意思。静安寺旁的木屋里多了几个半大丫头,是季清岚带来的,话比季清岚还密!成天吵得她脑仁疼,八成是报那没说完的话的仇。
时延春还没吃上月饼,就被人逼着刮了第一次毒。内力沿着经脉逆行了两个周天后,她已经脱力了。
季清岚这厮居然还在边上笑话她:“可怜见的,要不要帮忙?”
时延春不理他,憋着口气撑着走回木屋,看也不看后面跟着的名叫季清岚的尾巴。
这种解毒方式真是生不如死!可这还没完,药浴才是最磨人的!
这么来回折腾了五六次,时延春再进药浴桶的时候,已经能自己醒着换水了。
隆冬时节,静安寺白雪皑皑。时延春裹着大氅,在静安寺门外磕了几个头,门口站着的一众武僧纷纷念着佛号。
住持看着时延春,又想起了名册上那个名字。
“我会来看你的。”时延春对住持道。
整整三年,她才在这里拔完毒。季清岚回京将名册给了帝王,帝王手握名册,却不置一言。只是让人挑了几个出格的江湖门派,收押了里面的暗桩,以儆效尤,“月黄昏”便不敢再造次。
住持点点头,提醒道,“他在等你,走吧!”
时延春看向不远处的马车,忽然问住持,“你的前尘旧人,也会这样等你吗?”
住持默了默,只念了句佛号,便转身离去。时延春望着住持的背影,笑了笑,转头奔向马车。
车内暖炉绒被,茶点香炉。季清岚正坐在其间,捏着本书,见人上了车,也没有要让让的意思。
时延春弯着腰踢他,“挪一下!”
季清岚奇道:“你就是这么对救命恩人的?”
时延春:“麻烦让让。”
季清岚笑了笑,还是往旁边挪了挪,才道,“去哪儿?”
时延春挑帘看了眼白茫茫的山,呆了呆。随后摇头,“不知道。”她做惯了杀手,又一路逃亡,突然间停下来,她有些不知所措。
季清岚见她拢在耳后的头发散了一缕,帘外的光衬着她的脸又白了几分,像白瓷做的。季清岚忽然伸手想碰一碰,不料时延春突然转过来,他愣是摁回了手,听时延春问道,“你呢?”
季清岚面不改色,“我要去琅州看看我爹。”驸马爷当年被囚禁,也无法参与谋逆,便被保下送去了琅州。
琅州有他的一处私宅。三年前护送她的暗卫们见她毒发难忍时,正好路过琅州,便提议要送她进那宅中修养,那时她万般不肯,怕脏了那处干净地方。
如今季清岚主动提起了琅州,探究着时延春的脸色,“我爹在琅州做私塾先生,弟子不多。虽然老是讲些大道理,但是人也不迂腐。”
时延春放下帘子,点点头,“看你就知道了。”
季清岚叫她逗笑了,继续道,“他毕竟是驸马,我们家又是这种情况,名声上不好听。弟子少虽清闲,可挡不住别人的闲言碎语。”
说到这里,他看着时延春,忍不住道出真意,“我们去琅州吧。”
去了琅州,她就不再是一个人了。她拿着新刻的扳指,那是刮毒第三年夏天他给的,“解了毒,我们去那个村子看看吧。”
她当时刚泡完药浴,恹恹地躺在长椅上,没听真切,胡乱答了句什么。
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回了京,留下一枚新刻的扳指。她借着光,看见刻着个“春”字。
她摩挲着那枚刻了她名字的扳指,轻声道:“好。”
白净的山路上,马车印拖了老远。鹅毛大的雪花夹着风,一层层铺着。山的尽头昂着绿意,似如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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