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莘先把沈迎安置在自己上学时在外面买的公寓里，让他乖乖待着，她回家给父母报备情况。

“小迎是乖宝宝对不对？”宋明莘说，她说这种话的时候很正常，也因为她从沈迎十二岁的时候就这么喊，早就把沈迎看成自己的亲弟弟，甚至显得有种宠溺对方的可爱，“所以要在家里乖乖的。老师去去就来。”

沈迎点点头。

宋明莘离开后他坐在沙发上不敢乱动，直到被遗忘的提醒离开的闹钟响起，沈迎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去关。他不会用闹钟，看着按键久久担心是否还会有其他功能，于是又坐回去，任它吵闹的声音响到无止无境。

宋明莘的小房子很可爱，以粉色和浅绿色为主，像稀释过的月季花的颜色和青提。不过，这些都是外在装扮，真正被人需要的物品都不在这里。沈迎没看见眼前这个矮矮的桌子上放碗筷，椅子大喇喇摆在外面供人坐。

他有些害怕假如闹钟一直响，响到宋明莘回来，那宋明莘会不会觉得他没有用，和这个闹钟一样烦。

他小心地按下那个键。世界终于安静了。

瘦弱的身躯紧缩着自己，沈迎强行睁着眼睛不让自己因为柔软的沙发陷入困意，同时还要保证自己不会碰到其他暂时还没有碰到的东西。

宋明莘刚到宋家，就看到父母一个一脸严肃地看着今日的财经报纸，一个毫不客气地捏捏捏她的兔子玩偶。她连忙挤出笑：“爹地妈咪——”

“停。”沈女士斜眼看她，不悦道，“不要妄想通过撒娇解决问题。”

宋先生：“嗯。”

宋明莘：“好吧。”她说，“就是乐于助人帮助了一个小朋友……爸爸妈妈，你们知道的，你们的女儿一向很有爱心。”

沈女士忧心忡忡：“你应该知道我和你爸的意思，那个村子背后的力量很不安全，你不一定能保证自己没有暴露。妈妈之前怎么说你的？让你一切以自己为主。”

“可是妈妈。”宋明莘说，“他在更小的时候甚至还救过玉槊，我现在帮他，只是在为他做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宋先生：“你将他从那里带出来，是对他最大的帮助。”

宋明莘不管，反问：“难道你们能看一个那么纯净的灵魂在不属于他的世界里被磋磨吗？他现在害怕听到‘灵气’‘天赋’之类的词汇，因为他被迫承受过跟随‘老天赏饭吃’而来的‘牢饭’。我发现他晕倒带他回家让他上学，他进教室的第一句话是‘学校居然连空调都会有’。据我所知，那个村子里但凡和我交谈过的，家家户户都有至少一台空调。”她越想越觉得沈迎可怜，负气道，“——反正，他的事我管定了！”

她又撒娇：“而且，妈妈，你和他甚至都姓沈……”

沈女士还没说话，宋先生开口了：“把他带来。”

“什——么？”

宋先生合上拿反的报纸，站起身说：“我和你妈妈总要亲自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我们的女儿为他不惜和我们争吵。”

宋明莘强作强硬：“看到他，你们一定会改变想法的。”

于是她又匆匆赶回去。

就算没办法让他得到父母的认可也没关系，她会出资让他在福利院里在成年之前过得很好。沈迎是她带来的，她一定会负责到底。

直到他不再需要。

门口传来钥匙和钥匙扣碰撞的丁零当啷声，沈迎望过去，是走了没多久的宋明莘。

“老师……”他有些局促地喊。

宋明莘坐在他旁边，顺手把来的路上新买的目测合身的衣服放在茶几上，表情明快：“小迎，老师给你放热水然后你去洗澡好不好？洗完澡我们要出门。”

“好。”沈迎很快地应，“……是要做什么事情吗？”

宋明莘揉了揉他的脑袋：“因为小迎在这里生活，是需要身份证明的。老师要带小迎去找能帮忙处理这件事的人，给你一个家。”

沈迎眼睛亮晶晶的。

他连忙起身，又觉得自己比主人动作还快是不是有些过于粗鲁，光是站在那里，整个人就有如从蒸锅里出来的粉桃，为了增色没去掉的叶子紧巴巴地缩着，局促不安。

“顺利的话，小迎还会有一个新名字。”宋明莘带着他一边往浴室走一边说，“大家都会喜欢小迎的。别担心。”

新名字啊……站定在浴室门口看着学宋明莘放热水，沈迎脚尖在地面画圈。

像新生活……他想。

氤氲的热气遮住宋明莘的眉眼，她把新衣服放在沈朝听能看见的地方，转身出了门。

沈迎将自己泡在自从买来就没用过几次的浴缸里，皮包骨头的身体上陈旧的伤痕醒目。在宋明莘这段时间的照顾下，他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蜡黄的肤色好了许多，但还有常年阴郁在小屋里的苍白，在大庭广众之下当小丑并没有给他带来肤色上的黑暗，反而愈发纯洁。

听上去像一个诅咒。

记住先前的朝向和位置，然后再挤出洗发露，在冲干净泡沫之后撩起水把瓶子也洗一遍，这样它就和一开始一样了。

标签上写的是芦荟的味道。沈迎眼神闪了闪。城市中的芦荟和小村里的芦荟也不一样呢。

尽量快地收拾好自己，宋明莘说好看所以继续留长的头发总是擦不干，他只能任由它洇湿新衣服。

不过宋明莘应该不会因为这个教训他的。

好幸福。

推开门走到客厅，宋明莘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看手机。听到过道上的细微动静，她看过来，起身去找吹风机。

“头发不擦干就出来容易感冒。”她的手指插入沈迎的发丝，让风更好地流过潮湿的头发，“刚刚没注意到给你拿。”

沈迎现在不好做动作，开口：“没事的老师……其实你拿来了，我应该也是不会用的。”

宋明莘叹了一口气，看头发差不多干了，搁下吹风机。

沈迎身形微微一抖，身体和耳朵一瞬间都紧绷起来。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叹气，他明明什么都还没做……说这样的话也是不可以的吗……确实，它听上去像在为自己推卸责任，明明他其实可以直说的，最后却要麻烦宋明莘专门跑一趟……他确实做错了。宋明莘想赶走他是应该的。

宋明莘没注意到他的紧张，自顾自地抛下一个炸弹：“我们一会儿要见的，是我的父母。”

……

不是觉得我做的不对所以要赶走我就好。沈迎脑海里快速划过这个念头。但想到自己听到的重要字词，他又警惕起来，声线不稳：“见、见，叔叔阿姨……？”

宋明莘说：“嗯，我想让你上我家户口……但是得让我爸我妈同意。他们决定先看看你再做打算。”她安慰，“就算最后不能成功，老师有钱，能让你就算待在福利院也能过上好日子。”

沈迎眨眨眼。所以如果不成功，他就会又要一个人了。已经离开了奶奶，现在要远离宋明莘。

他温顺道：“好。”

“小朋友阳光一点啦。”宋明莘捏他的脸，“才十五岁，多笑笑，笑起来有活力。”

还没确定能让沈迎进自己家门，宋明莘就开始计划该怎么让沈迎在这座城市的未来更快乐了。要满足不违法乱纪的情况下她能满足的所有，要带他感受生活。想着想着，她不可遏制地傻笑出声。

“老师？”沈迎歪头。

宋明莘站起来往外走，面上故作一本正经地解释：“刚刚想到了一个笑话。”

沈迎小尾巴一样跟在宋明莘身后，和她一起上车，不忘问那个问题：“叔叔阿姨会喜欢有活力的人吗？”

宋明莘笑。

“喜欢你的人，不论你是什么样子都会喜欢你的。

“你不用为了留下来去扮演我父母喜欢的样子。不用为了这个去讨好他们。”

那看来是喜欢的了。沈迎弯弯眼睛。

可是，宋明莘，你也喜欢我乖乖的样子。不然我不会有机会靠近你。

只有我对你们的喜欢才是完全接纳的。

……

又这样。

不要一棍子打死所有人啊。你改不掉这个坏毛病。为什么呢？

从外面看，宋家有一种令沈迎还没站定就要逃离的感觉。

即使在路上已经把能想到的所有问题翻来覆去倒了个遍，沈迎还是害怕。

宋明莘坚定地牵着他的手。她感受到他身体在颤抖，却没有一点怜悯，语气颇为严厉：“进去。”

好难受。沈迎想，好难受。

好想吐。想离开。好崩溃。

不能看到人。不能看到人。

我不能见人。我不能见人。

他是被宋明莘硬生生拽进去的。进门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要像死鱼一样乱扑腾，思维明确意识到这是宋明莘的家，到底也没让他过于失态。

宋明莘走在前面，温声：“我知道你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会很害怕……但你以后还会去其他这样的地方的。

“是不是觉得我为什么要这样和你说话？好像笃定你以后会有大出息那样。

“我不是望子成龙的家长……虽然你是我的学生。沈迎，我知道你有那份力量，你有那种能力，你不是要费劲千辛万苦才能跃过龙门的鲤鱼，你就是自然孕育的那条龙。

“只是龙游浅滩遭虾戏而已。不要怕，沈迎。

“我会一直帮着你，奶奶也会一直看着你。医生也很想你。你看，你有很多联系的。”

沈迎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他小心地用小指勾了勾宋明莘的掌心，声音滞涩：“对……不起……”

宋明莘跨过又一个门槛，扭头朝他笑：“小心脚下。我知道，你只是太害怕了。我一开始也害怕，从外面拐回来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孩，我怕谁趁我不注意把他给偷了，所以我特别想给你安定下来。”

沈迎感觉心里暖乎乎的。

好高兴……遇见宋明莘……好高兴……

要和宋明莘在一起……永远……

像菟丝子攀折。

“爸！妈！”还没进门宋明莘就喊，“人我带来了！”

宋父宋铮承皱眉：“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宋明莘理直气壮：“您又不靠我撒娇答应我，那我还撒娇干什么。”她拉出捏着她衣角躲在她身后的沈迎，“您不是要看吗？妈——人呢？”

宋铮承扶额：“你妈去厨房看阿姨熬汤了。”

“哦～”宋明莘一个字扭出九曲十八弯，笑眯眯地坐到沙发上。沈迎拘谨地站在原地，片刻后把自己挪到宋铮承面前。

“叔、叔叔好。”他尾音压得很轻，声音有些抖。低着头，刘海把半张脸挡住了。

“怎么留这么长的头发？”宋铮承看不出态度地问。沈迎刚打算回答，宋明莘就说：“您不觉得小迎留长发很好看吗？”

原来不是在问他啊。沈迎悄悄松了口气。

宋铮承又问：“名字是沈迎？”

这次宋明莘没说话。沈迎鼓起勇气：“是……通沉的那个沈，迎春的迎。”他没把后一个字原本的意思说出来。

宋铮承早就知道他的情况，宋明莘说话竹筒倒豆子一样，而且也不算难查。他不动声色地轻叹一口气：“过来。”

沈迎乖乖过去。

宋铮承瞪了一旁笑得歪倒的宋明莘，无奈：“上了户口，你就叫沈朝听了。朝阳的朝，兼听则明的听。能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沈迎眨眨眼。

他轻声说：“听上去，像清晨。

“谢谢叔叔。”他作势要给宋铮承下跪，宋铮承连忙拦住他，同时伸出一条腿踢了宋明莘一脚，低斥，“看看你妈在厨房怎么样。”

宋明莘依言去了，脸上带笑。

宋铮承道：“坐。朝听。”

沈迎……沈朝听还晕晕乎乎的，不可思议居然这样轻松宋铮承就答应了他。他紧张地抠着自己手上的肉，摸到一层浅浅的皮才赶紧放下，背着手，好像做错的孩子。

宋铮承拍拍他的肩膀，没说话。沈朝听却觉得自己丢掉了什么东西，又接过了什么。

是不是一个好变化。

“好鲜的鸡汤！”宋明莘大呼小叫的声音传过来。沈朝听循声看过去，母亲沈凭依跟在她身后，注意到沈朝听的视线，朝他温温柔柔地笑。

“我们一家都很欢迎你，朝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