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道士说我是紫微星降世,福泽深厚,老了之后会有很多人孝敬我。
我笑呵呵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给了他一个白眼,说这种活我也能干。
他没什么反应,胡子真长,像玉米须。我感觉是他被人这样做多了,所以习惯了。
但我现在总是下意识看那只被他握过的手,远在坟墓里的阿妈告诉我,每个相遇的人都是有缘的。
我叫陈万青,目前的工作是当一个无业游民。
平时我喜欢喝点酒,然后趁着下雨天去那条特别宽的河旁边逛。我来到这座城市很久了,久到我回不去临海的村庄。因为我在那里认识的人都死了,死在当地,死在外面,我们没有联系方式。我没有回去的必要。
我现在是个孤儿吗?应该是的。但阿妈的灵魂看着我,我应该是单亲家庭。父亲?——那种文绉绉的东西,系梦里也冇的啦。
录这个什么vlog……还是什么,是怎么想到的?
电视台随机抽人记录生活啦。我寻思我也没报名,怎么就轮到我了呢。
还给了张任务纸条。字迹有点眼熟……但没那么熟。纸张有一股海风味耶,可能是在完成贫困县儿童的梦?
那不应该把孩子带过来吗。
总之,无所谓啦。毕竟日子还是要得过且过的嘛。所以,现在你们要看我喝酒去咯。
当然是报销,不然我是不会在白天去喝酒的。
喝酒的时候要有迷离的灯光,不然没有感觉。这是一个在酒吧工作过的大哥告诉我的。
我倒还是喜欢最原始的风味,一瓶二锅头就一碟花生米,街坊邻居都这么吃,耳濡目染的,我也就习惯了。
还差点什么?
哦对,还差一个故事。
讲个童话故事吧,成人世界总要有点天真的颜色作陪。
哪里听来的?我瞎编的。
这话就和恶毒反派听到死了很久的唯一一个对自己好的人的声音而恍惚一样,给自己找一个被治愈、被处死的借口,一切都是在为主角或者主角团行便利——我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也许我曾经也是屠龙人,准备杀死深渊里凝视人类的怪兽。
反正,我也是个有生活的人。
小猫喵喵喵,小狗汪汪汪。
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并且要按照这种生活生活下去。
小鹿叫起来和牛一样,所以它很伤心。
牛也很生气,为什么要因为和我像而怨恨?
矛盾就发生在这两只动物之间。
现在就有人要问了——当然,不是我要问,也不一定是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要问。我不知道是谁要问,但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闪过很多问题,我唯独抓住了这一个,因此我要把它说出来。
这个人要问的是:两个畜生之间,究竟能发生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它叫“成年人的童话故事”。
这是一头牛和一头鹿之间的问题,所以这头牛和这头鹿之间产生了矛盾。
牛身边有安慰它的牛,鹿身边有为它鸣不平的鹿。
后来,牛和鹿都老死了。
故事就是这样,矛盾如此消失。牛和鹿本来就只是牛群与鹿群里最普通的两头,能够产生连接到周围小部分一群人,已经是它们最大的力量了。
这个故事说完了,花生米也喝光了。酒还没有,我——把它洒在地上吧。
鸣金收兵。韩暮生拍摄的手法算不上成熟,即使他学得已经很快了,但长时间凝视一个人可那个人又灵活好动导致的虚焦镜头还是很多。沈朝听倒是很满意,觉得韩暮生拍得很适合这个剧本的主题。
韩暮生的确没看出来,但心中却有所感。
孤岛上,一个少年做了一个有关未来的梦。那个梦里没有他现在有的和幻想里应该有的所有东西。而造成那样的未来的,是一个长着青青胡茬的男人。
男人敲响他的家门:“你好,请问陈万青在吗?”
陈万青醒来后,决定提醒自己不要再被那个男人引诱,自然的天真的孩童生活在他的出现后一去不复返,永无岛变成再到时荒凉的岛屿。
关于为什么要用“永无岛”这个名词,韩暮生问过沈朝听。
沈朝听没有回答,和每一个韩暮生问了但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态度一样,他保持一样的安静。可沉默也是一种回答,面对沈朝听这类人的时候,沉默往往就是默认。
所以沈朝听心中也有那样一个地方吗?这个地方能让他走出他为自己编织出来的痛苦吗?
韩暮生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一味让自己沉溺在痛苦记忆里的作用是什么,它毕竟不能解决问题。沈朝听却在解决,一边解决,他一边认为自己低劣,似乎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解决心中的困苦。
沈朝听和完全自怨自艾的人不一样。他只是完全不在乎自己,而不是想让所有人都痛苦。
沈朝听一直都很善良,有博爱,唯独不爱自己。
韩暮生看着斑驳光影下沈朝听温柔的侧脸,问:“是哪里符合呢?”
“关于一个人的出生,是很迷茫的。”沈朝听答非所问,“人的成长里,环境造就很多。”
“但模糊的镜头并不代表那种迷茫。”沈朝听说。
那代表什么呢?沈朝听的手指在手机上哒哒地轻叩着。不必凑近就能看见,那是剪辑软件上的雨雾特效,模糊的白雾上一滴水珠滚下来。
——模糊的镜头,代表的是眼泪。
是蒙蒙发雾的心,紧缩起来,很意识流。
“只是一份作业。”沈朝听展颜,轻拍韩暮生的手背以示安抚,“不会对我产生任何影响。”
韩暮生把头埋在沈朝听颈间,突然侧头,咬一口。
“小狗。”沈朝听拍他脑袋。
韩暮生问:“你养过动物吗?”
沈朝听答:“生老病死是生命的常情。”
雪花贴到没有及时盖上镜头盖的镜头上,在上面待了很久,终于在视频记录里流下一滴眼泪。
“擦干净了。是不是还能看到水迹?看不太清,这片雪对镜头会有影响吗?”
“看来这个问题应该去主动询问了。”
雪龙节的余音还在小山悠扬。
来小山的游客不少,本来是图清净才想到要去雪山,没想到最后落了个人多的时候。
“毕竟我们也预料不到,往常并不会被大肆宣传的节日,今年居然被投入用于提高旅游业收入的宣传中了。”沈朝听安慰韩暮生。
他们准备去滑雪。
小山旁边的地已经建好滑雪场,只等人踏足,在雪道上肆意驰骋。
“我已经不熟悉滑雪了。”沈朝听穿好防护设备,一时犯难,“也许我需要花钱雇一位教练……”
“我会呀听听。”韩暮生狗狗眼唰的一下亮起来,身后都好像有尾巴甩呀甩,“我来教你。”
沈朝听道:“也好。”他先在平地试了一下,“还是有些紧张。”他把自己的感受描述出来。
自顾自练了一会儿,韩暮生在旁边指导,沈朝听慢慢找回了以前的熟练。他的表情还是淡淡的,眼睛却很亮。
韩暮生功成身退,没急着追赶已经上了中级雪道的沈朝听,而是站在高处看沈朝听像天鹅从半空飞落到水面上那样落在雪道的尽头。沈朝听变成几近于小黑点的样子,但在相机放大的镜头里,他正朝着韩暮生笑。
为了安全,韩暮生从侧边一步步走下去,慢慢的,他变成跑,然后又变成走。
因为奔跑,他的手和手中的相机也在抖动。好几次沈朝听都脱离了镜头,等他发现后,韩暮生立刻视线只盯着取景器。
沈朝听的模样离他越来越近。他已经不再因为兴奋而挥舞自己的手臂,只是疑惑地看向韩暮生,在发现他的视线并没有看路的时候表情在一瞬间变得紧张。
韩暮生在被沈朝听关注的满足和奔跑向沈朝听的满足里定格了阳光下沈朝听满肩碎雪与柔光的画面。
“小心一点。”沈朝听略有些责备,“跑步的时候不要分心。”
“我没有。”韩暮生喘着气,回答他,“因为我心里的确在想着你。眼睛看向你,是一定会那样的。跑步才是分心。”
沈朝听无奈地摇头:“歪理。”
韩暮生不觉得:“喜欢你。”
他如愿看到沈朝听被日光蒸着的脸颊红起来,在他的眼里如同放慢的镜头。
“你不去滑雪吗?”沈朝听问,转移话题,“我休息一会儿吧,体能有些跟不上了。”
“只想和你在一起。”韩暮生说,“听听不练了的话,我也就不滑。我们一起回去。”他的手指捻过沈朝听垂落的发丝,“我想和你一起。”
“好吧。”沈朝听答应,“我们一起回去。”
怕受凉,一回去韩暮生推着沈朝听先去冲热水澡,自己则在外面捣鼓别的。等沈朝听从浴室里出来,韩暮生早就不见踪影。
餐桌上留了纸条,纸条的结尾缀着颜文字。沈朝听看着这张纸,在原地久久伫立,等门口传来脚步声,他才如梦初醒地把纸条收进口袋里,连忙打开电脑。
但沈朝听还是发了烧。
后半夜,韩暮生感觉沈朝听的体温滚烫。
沈朝听身上的温度一向偏低,偶尔一次比韩暮生还要高的温度吓得他立刻清醒。找到房间里医药箱中准备的体温计,韩暮生用掌心把它捂得温热,但温度还停留在36.8摄氏度以下。他轻轻摇醒沈朝听,把体温计放在他腋下。
“怎么了……?”沈朝听迷迷糊糊地问。
“你发烧了。”韩暮生忧心。他说:“别担心,没事的……但听听,我们现在先不睡好不好?我去许陶陶那里问问有没有药,我们吃了药再睡。”
沈朝听还呆呆的,已经烧蒙了:“好。那你早点回来。”他语气乖乖的。
“嗯,我会早点回来的。”韩暮生亲了亲沈朝听的额头,温度比他的嘴唇还要烫。韩暮生起身迅速离开房间。
许陶陶还在熬夜玩手机。韩暮生也顾不得嘱咐她早点休息,他心里庆幸好在许陶陶还在熬夜玩手机。耽误一秒钟他都担心,发生在沈朝听身上的任何事他都害怕。他接过许陶陶慷慨递过来的一箱药,快速道了句“谢谢”就赶了回去。
沈朝听醒了之后就很难睡着,尤其现在还是生病。他感觉自己被烤得蒙蒙的,哪里都干干的,嗓子也很不舒服。脸颊是不需要触碰也能感受到的高温,也许触碰了反而不觉得,因为手指也是热的。
韩暮生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取下温度计。
38.7摄氏度。
他先给沈朝听喂了退热药,然后在掌心涂抹酒精,在沈朝听的颈侧、掌心、大腿内侧之类的地方擦拭。沈朝听被他摆弄得很难受,但还是很安静,他知道韩暮生是为了他好。迷蒙的琥珀色眼珠一瞬不瞬得盯着韩暮生,沈朝听连羞赧的情绪都迟钝了许多。
“睡一觉吧。”韩暮生头也不抬,“休息一晚就好了,听听。没事的,别怕。”
“好……”沈朝听说话含含糊糊的。他其实不困,但他还是闭上了眼。
韩暮生给他掖好被子:“晚安,听听。好梦,好好休息。”
早上起床后沈朝听的体温还有37.9摄氏度,韩暮生又让他吃了消炎药,到了中午才算平下去。
因为生病,一半天韩暮生都不让沈朝听下床,理由是冬天这么冷,在下面运动出汗还不如在床上捂着出汗。沈朝听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看着韩暮生为他忙前忙后,就差把饭喂到他嘴边了。
“我没有这么严重……”沈朝听为自己辩解。
韩暮生瞪他:“坐着。”
沈朝听只能坐着。
韩暮生又叮嘱:“我一会儿要出去一趟,在床上裹好被子,不要随便下来,有人敲门不要开,一切等我回来。”
沈朝听醒了好一会儿,神色有些恹恹:“好。”
目送韩暮生离开,沈朝听在床上酝酿了会儿睡意,发现睡不着,打开搁置在一旁的笔记本。他许久没有办公了,只有昨晚慌乱的打开才将它重启。沈朝听想到昨晚,明明电脑还没有发烫,韩暮生按上去的手也明确感知到那个信息,却最后也没有说出来。
想着想着,他嘴角翘起温柔的笑意。
韩暮生从外面进来,冰凉的手就探进沈朝听的脖颈。雪水滑落透明的曲线,沈朝听无奈抬头:“好,我不低头玩手机了。”
这是先前约定好的。沈朝听不适合长时间低头的工作,容易得脊椎病。况且他病刚好,不宜劳累。
韩暮生变戏法似的变出一盒真心话大冒险,笑眯眯:“可以玩吗,听听?”
沈朝听意外:“可以。”
韩暮生倒比他更意外,没想到沈朝听答应得这么轻易。沈朝听却笑着说:“感觉你的问题埋在心里已经很久了,怕你郁积成疾。”
沈朝听发呆一样,眼睛捕捉韩暮生的每一处轮廓。
他想,其实不完全是因为这个。他没有那么好心。
真心话大冒险只是途径之一,他不是因为想告诉韩暮生,想劝韩暮生知难而退,想让韩暮生抓紧时间换一个目标,想让韩暮生获得一个比和自己在一起更幸福的未来。
眼珠因转动而显得滞涩,恍惚间带起卡帧的场景,韩暮生的身影一帧帧切得慢又深刻。
他其实也想说。这是他自私的第一点。
他不希望有一个累赘拖欠自己自杀的进度。这是他自私的第二点。
他想让所有人回归没有他的正常生活,他本来就应该销声匿迹。这是他自私的第三点。
韩暮生突然把一个福字木刻递到沈朝听面前:“本来走在山路上,结果看到有人摆小摊卖东西,摊主爷爷可能是看我顺眼吧,送了我一个这个。”他弯弯眼睛,变成月牙,“我想把它传递给你。”
晃动的电影帧率归于一副灵动的动画,韩暮生连头上晃动的碎发都显得各有自己的思想。福字木刻看上去有些粗糙,或许小摊的材质都是这样,沈朝听没有多想。
沈朝听伸出手,本想推着拒绝,顺势合上韩暮生的手掌,最后却鬼使神差地在他的注视下,把福字握在自己的掌心。
小木头像在掌心里发烫,还带着韩暮生的体温。沈朝听默不作声地垂眸看着,嘴角无意识地扬起一点弧度。
韩暮生看着他,满意地笑起来。
他没说这是他亲手刻的,他的手很稳,虽然部分边角还有些粗糙。他知道,只有低廉的物品才能让沈朝听感到温暖,因为只有没有价值的东西才会让沈朝听找到归属。
而一句简单的祝愿,在他在沈朝听心目中左右摇摆的无神论者形象里,并没有什么作用。
但是,里面包含的的确是一颗真心,希望沈朝听在无知无觉的时候收下这份福气,从而认为自己应得那些幸福。
那些爱意。
没有任何人是在勉强自己,只有沈朝听。韩暮生想,按照以往的观察,沈朝听应该会对这些情况有所畏惧。
就像他担心自己会因为和佛像注视而在眉宇间闪过一瞬慌乱那样,他总是在意别人多过在意自己,连最习惯的掩藏表情都做得匆忙。
沈朝听的脸上如他所愿,绽放出略微羞怯的、但又明了地表现欣喜的笑容。
韩暮生凑过去亲沈朝听的脸颊,室内的暖气让他的脸泛起不自然的红晕。
韩暮生咬了一口,就当吃了今天的苹果。
面对沈朝听疑惑的视线,韩暮生面不改色:“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
沈朝听指尖碰到颊侧浅浅的牙印,也凑过去,在韩暮生脸上留下一个。
他的力气明显要大一些,牙印也深得多,有一种报复的感觉,并且还是很凶猛的反击。
韩暮生美滋滋。
为了真心话大冒险,他还叫上了许梧适许陶陶姐妹俩,人多热闹些。姐妹俩对他们的人品倒也放心,钻进屋子里就嚷嚷着快点开始,甚至还带了酒来。沈朝听看着这群人,视线又落到外面山道上灯火明亮的长龙,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笑。
但这样的话,韩暮生的目的就达不到了吧。
所以,他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呢?
沈朝听想。他漫无目的地做一些假设。或许……也许是……为了让他更体验生活,在和生人的接触里让自己放开,一次次的影响,最终不闭塞。
外面会有什么呢?沈朝听控制不住地想。
手机屏幕闪过碎光,杨柏在说新生活,江涴在说遇到的男模,齐宁在说自己淘到了好东西要寄过来,江洛在朋友圈发游戏新战绩,韩玉槊在酒局的时候在私聊里转发喝酒的危害。
宋铮承沈凭依在关心他的生活,其余人也都在正轨上生活。
新朋友兴致勃勃。
韩暮生在他的身边。
沈朝听想,像是抽到了塔罗牌的愚人。
于是,看向下一秒。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