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口镇的夏季,是闷热的。
空气中流动的热浪扑在脸上,化作了一身黏腻的汗。
额头上的汗水凝成了一滴水珠,滴在了灶台上,下一秒,梁佑拽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了把脸,关了火,将炒好的粉倒入了盘子里。
“叔,你的炒粉好了。”
他将盘子端到三号桌前,话音刚落,店门口就迎来了一个人——是这家小炒店的老板娘,胡珠曼。
她风风火火地进来,手一扬,钥匙就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准确无误的落在了最里头那张靠近厨房的一号桌子上,紧接着她朝梁佑丢过去了一个袋子。
“顺道买的,吃吧。”
梁佑往袋子里看了一眼,是一根雪糕——小布丁。
“谢谢姐。”他拆开包装袋,叼在了嘴里。
头顶的风扇不停地吱呀转,角落里坏掉的空调机沉闷的立在那里,厨房灶台的火开了又关,最后梁佑一拧煤气,一切归于寂静。
到了晚上闭店时间,他一个人在厨房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耳旁只剩呼吸声。
十分钟后,他收拾好了一切,走出厨房,外面是滂沱的大雨。
这雨从傍晚开始就一直在下,到现在十点关门休息了,都没有要停的意思。
夏天的雨来的又急又快,急遽猛烈的大雨在梁佑撑着伞走出小炒店五分钟之后就打湿了他半个身体,他看了眼路边一辆因为雨势过猛而停下的、打着双闪的轿车,头也不回的继续走着,直至身影消失在雨幕里。
十点十五分,梁佑推开出租屋的门,成功到家。
在这两年里,他一如既往的过着这般重复的生活。
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七点到店,准备好食材物品七点半准时开门营业,生意不好的时候他会趴在一号桌上小憩,生意好的时候他中午就没法休息,一直忙活到晚上十点闭店,花十五分钟走回家,然后洗澡洗衣服,看会儿手机,再刷牙洗脸睡觉。
平平无奇,枯燥无味。
梁佑觉得自己的眼泪可能在第一年刚来到庄口镇的时候就流干了,否则他现在望着天花板想梁聿的时候,怎么一滴也流不出来了。
以前他最黏梁聿。
梁聿是他的哥哥。
哦,不对,梁聿现在应该是别人的哥哥了,是梁家那个真少爷的哥哥,而不是他的,不是他的。
想完了梁聿,他又情不自禁的想起了梁昀枫和董梦,他曾经以为的爸爸妈妈。
人的脑子就爱跟人的心反着来,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这样,反正他是这样。
他都对着这个天花板发了八百个誓,说他再也不会想念梁家的任何一个人,结果这两年来,每日每夜,他都会想。
真没出息,跟小炒店门口旁边那条没出息的小土狗一样,被人又骂又踹的,结果给点吃的依旧摇尾巴。
梁佑闭了闭眼想了想,觉得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小土狗至少挨了巴掌以后还有糖,他没有,他就是条丧家犬。
说来讽刺,外面的人都觉得他梁小少爷之所以金枝玉叶,过得幸福美满,是因为抢了真小少爷的人生,可梁佑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金贵,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幸福。
听上去像是凡尔赛,可他两年之前的日子里,除了钱和梁聿,他什么都没有。
梁昀枫和董梦因为工作的关系,从小就没怎么带过他,他口中喊得最多的不是爸爸妈妈,而是保姆的名字和哥哥。
等他长大后,公司由梁聿开始接手,梁昀枫终于有时间待在家里陪他的时候,他却已经不是能够安稳待在家里的年纪了。
他长大了,他有别的精神寄托了,童年缺失的关爱,成年后的他已经不需要了。
后来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是被抱错的孩子,从那天起,他就像是活在一口蒸锅上,不敢大口呼吸。每天早上睡醒时都会心慌一下,随后庆幸的拍拍胸脯,还没,爸妈还有哥哥,还没不要他。
没过多久亲生的孩子就被找到,梁昀枫和董梦因为觉得愧疚,就加倍的对那个孩子好,梁佑看在眼里,就更觉得自己更像个局外人了。
那个时候他还没想过要跑。
是假期在自己亲生父母家住的时候,在某一个深夜里偶然撞见亲生母亲对着一张黑白色的照片,哭着说想念那个自己养大的那个儿子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真的要喘不过气来了。
跑,从这口蒸锅里跑出去,马不停蹄的跑,在他们不要他之前。
那时梁佑的脑袋里只剩下了“离开”两个字。
他走的时候只留下了一封信,从京江跑到海州的时候也只给梁聿发了句“哥,再见”,然后就拉黑删除了所有认识他的人,拦了辆公交车,毫无目的的前行。
公交车驶过了某处地方,他又同人挤进了一辆私家车里,司机问他去哪,他看着地图答了句“庄口镇”,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是心大,根本不怕被拐卖。
到了目的地司机把他喊醒,叫他给了七十块钱,他这才拉开门下车,右脚一迈地,他就在这里待了整整两年。
还患上了肺癌。
“唉……”梁佑吐了口烟,背上又开始疼了,他连吸了几口后将烟头摁进自制的可乐易拉罐牌的烟灰缸里,然后从床头拿了盒药,配着凉掉的水一块吞进了肚子里。
肺癌晚期,没几个月好活的了,更何况他不听医嘱,依旧没命的抽烟,更加短命,说不定明天就死了。
辞职吧,最后的时间给自己放个长假。
梁佑想着,点开了胡珠曼的微信头像,她的头像是她自己的照片。
梁佑时常觉得,胡珠曼和这个小镇格格不入,三十四岁的她不像镇上其他女人一样,或者用粗糙的双手抱着哄着怀里的娃,或者在孩子快放学的时候钻进了厨房里,锅碗瓢盆乱响一通。
她开着小炒店,却把自己打扮的很漂亮,风韵犹存。
两年前他来到庄口镇挨家挨户求份工作的时候,只有她要他。
他问为什么,胡珠曼只是坐着,涂着艳红指甲的手从桌上取了个打火机,点燃了嘴里的香烟。
然后梁佑被呛了个措手不及。
他没想到胡珠曼二话不说就冲他吐了一口烟。
她说留下他是因为看他可怜,那时候梁佑还觉得,她真是个好人。
三个月后才知道,她是因为看他像当初的她,才把他留下来的。
一身名牌衣服,看着就气质不凡的人,居然来这小镇上找工作,要么是主动体验生活,要么是被动体验生活。
她当初也是这么狼狈地逃来的。
胡珠曼是个同性恋,她还没找到合适时机向父母坦白的时候,就被抓包了,双方父母吵的不可开交,都觉得是对方的女儿带坏了自己的孩子。
说这个故事的时候,胡珠曼的脸上才流露出悲伤的神情来。
梁佑问她:“那后来呢?”
胡珠曼说:“后来,小雅结婚了。她的父母用自己的死亡逼她,她没办法,她哭的脸都皱了,哭的人都丑了,求我一定要过的比她好。”
梁佑沉默了一会儿:“那,你的父母……”
胡珠曼:“在小雅去世的那一天,我就和他们断了联系,来到这里了。”
梁佑哑然:“去世?”
胡珠曼倒是平静:“是啊,婚后没多久男方不知道从哪儿得知她和我谈过三年恋爱,骂她是个不要脸的疯子,天天打她,就她爱哭鼻子那样,哪里受得住,挨了没几次皮带就跳江了。”
梁佑那时惊得迟迟说不出话来。
可现在他早已把曼姐当家人,再想起这件事,只有心疼了。
胡珠曼每天把自己捯饬得精致艳丽,也只是为了小雅的那句“一定要过的比她好”,可他把喝得烂醉的胡珠曼扶回她家的时候,好几次,光是地上的易拉罐他就接二连三的踢了好几个,更别提桌子上的、垃圾桶里的易拉罐还有多少个。
曼姐没了小雅,过的一点儿都不好。
如今他省吃俭用,这两年来也存了点钱,这工作一辞,也算是和曼姐说再见了。
胡珠曼得知他要辞职的时候难得惊讶了一回:“梁家还是周家的,把你找回去了?”
胡珠曼也知道他的故事。
梁佑摇摇头,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是我想休息了。这电话卡是你给办的,我以后可能不回来了,你记得拿去注销,不然每个月还要扣钱的。”
“然后……我知道你不爱吃甜的,不过今天是我生日,你赏个脸,我买了个四寸的,分你一半,你别嫌小。”
胡珠曼更惊讶了。
梁佑两年来从不过生日,他说没啥好过的,买个蛋糕还浪费钱,吃了又腻,平常水果都不敢花钱买的,今天居然舍得掏几十块钱买个四寸的蛋糕。
“你肯定有事。”胡珠曼火眼金睛。
梁佑早就想好了措辞:“姐,我真没事,我这两年攒了钱,想潇洒一下,你也知道,我以前是个公子哥,没说你这不好的意思你别误会,我就是没苦过,苦了这么两年,有点苦不下去了,能理解我吗?”
胡珠曼抽了口烟,想了想,还是表示理解,梁佑即使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那锦衣玉食的日子也是过过的,如今熬不下去这苦头了,有了点钱想出去也是正常的。
她想着,替他插了两根数字蜡烛:“行,姐知道了,你如果想回来的话,姐这永远给你留个位置。”
也不知道梁佑到底攒了多少钱,但无论多少,钱终归是会花完的。
梁佑谢过了胡珠曼的好意,两个人一齐唱了生日歌,然后胡珠曼就安静地看着他远去。
许久之后。
“人走了,你以后不用来了。”
她吃着蛋糕,不见人影,光是听着这皮鞋声就知道是谁来了。
这穷乡僻壤的,谁会没事穿个皮鞋臭显摆似的瞎晃悠。
倒是装的很。
梁聿脚步一顿,没明白胡珠曼什么意思。
胡珠曼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也没什么耐心:“那小子不干了,说攒了钱要出去耍,没说去哪,你也请回吧。”
梁聿脸色未变,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收紧了:“那您知道他辞职的原因吗?”
“不知道。”
“麻烦您,帮我联系一下梁佑,我想……”
“滚!”
胡珠曼直接发了火。
就像梁佑把她当家人一样,她也早已把梁佑当成亲弟弟。
“两年,你弟弟在这里整整两年!除了你,你爸妈、他亲爹亲娘,来这里找过他一次吗?他刚来的时候就是废物一个,一个养在温室里的少爷能炒什么菜?老娘教了他两个月,那可是两个月!”
那个时候梁佑刚刚离家出走,收到微信的梁聿当即变了脸色,立刻开始查找梁佑的踪迹,可惜线索到了海州就断了。
信息化时代,只要梁佑在海州使用了自己的信息,他就能找到他,可是他没用。
梁昀枫以为梁佑只是耍脾气,过几天就回来了,毕竟他身上什么都没带,除了自己的衣服外加一部手机,其余的什么都没带。
梁聿还在等着梁佑绑定的银行卡发出支出的信号,殊不知梁佑早就已经解绑。
一开始他们都侥幸着,或许梁佑明天就回来了,直到一个月后,这群人才彻底明白,梁佑是来真的。
董梦哭着把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都快瞎了,都没盼到梁佑回家。
梁聿说他一定会找到梁佑的。
他不是没想过报警,可是他怕梁佑生气,怕他即使回家了,日后也会再跑。
所以他就自己找,他知道梁佑心里有疙瘩,和他们有隔阂,没关系,这次找到他,他一定会让爸爸妈妈,还有周家父母给他道歉,然后认真听听梁佑的心里话。
他几乎都快把海州翻过来了,终于在四个月之后,在一个私家车司机的嘴里听到“他见过照片里这小子”这几个字。
他说他印象还蛮深的,那小伙子上车没多久就开始睡觉,然后还说梦话,嘴里嘟嘟囔囔的什么别丢下我别不要我的,好几次都想给他叫醒,怕他出事。
知道了梁佑在庄口镇,那就好找多了,时隔快半年,他终于在小炒店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弟弟。
他想立刻上去,又怕唐突了他,他就坐在车里等他下班,一等就是一天。
什么时候,梁佑这么会炒菜了?
他好像黑了不少。
也不爱笑了。
梁聿终究没能和梁佑见上面,因为胡珠曼挡住了他的视线。
“我说你,穿的人模狗样的,一直盯着我弟做什么?出门好几趟了,瞅着你就不对劲。”
梁聿对她的无礼没有任何表示,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我弟”两个字身上。
他抿了抿唇,沉声:“抱歉,我不知道小佑还有一个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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