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草木染腥

魏无羡觉得自己真的很冤枉。

江澄明明知道他从来都对鼓噪乏味的公文策论不感兴趣,基本一到手一翻开就打瞌睡。几天前,阿不,十几岁时江澄都会在课上给他打掩护,下学后给他补课业,不小心被先生江叔叔虞夫人发现了受了罚,江澄嘴上骂着却还是给他收尸,下次继续,怎么现在就变了呢?

逼着他看公文,还要写回文,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这几天,江澄真的动不动就生气,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哪哪都不顺眼,挑剔的劲儿都赶上虞夫人了。

不,分明就是虞夫人翻版,还是加强版,毕竟虞夫人还没那么闲一天天尽盯着他。

他去祠堂守灵忏悔,江澄横眉冷对,“劳您大驾了在这跪着,您又不欠我们江家的,我父母姐姐哪受得起?快起来,别让你那英勇神武的道侣心疼了,再跑来莲花坞在祠堂前打我一顿!”

这一番话可真是不知从何说起,“江澄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什么欠不欠的?江叔叔虞夫人都是我的长辈,我心底也早就将师姐当成亲姐姐看待,我……”

江澄冷脸打断:“那可真是我们家的荣幸!你这穿的是什么?饭也不吃鞋也不穿,头发也不梳,跪了一个时辰还不够,来扰神清静碍眼吗?”

……麻衣赤足散发一日一碗清水一块干饼一日睡两个时辰是守孝的最高礼仪,江澄不会不知道吧??!

江澄冷哼,“不用,几十年前就服过孝!赶紧把这身换了,晦气!滚回你房间躺着,病了还不是要我请医师买药?你以为不用花钱啊!”

“我是来忏悔的。”

江澄嘲讽道:“多谢你浪子回头良心发现啊!真是感天动地普天同庆!你都忘了你忏悔什么呀?忏悔嫌药太苦不肯喝药?忏悔听学时帮人作弊?忏悔把春宫图套上封皮捉弄人?忏悔一觉醒来把什么都忘了?”

……他无言以对。

他怀疑江澄吃火药了,不然谁也没惹他怎么句句夹枪带棒的?

他每天卯时就被被江澄叫醒,穿戴整齐,在江澄看十世仇人的眼神中如鲠在喉的吃早饭,喝药,然后他就趁着江澄处理公务跑祠堂跪着,一来也算是尽尽孝,二来躲避江澄——他实在是怕了江澄的眼神和各种各样的冷嘲热讽,字字往人心窝扎。

也只有在祠堂,在师姐面前能获得片刻安宁,茫然无助无处着落的心能找到归宿。

说来好笑,两个多月前他还避之不及的跪祠堂,现在竟成为了他求之不得的避风港。

他至今都对现在的一切没有真实感,午夜梦回,看着室内熟悉的一切下意识的都往身侧一踹,落了空才发想起来他今晚和江澄并没有睡一起,继而想起他们都已经长大了,四十一岁,凡人都快能当曾爷爷的年纪,正是仙门中人年富力强,担当一切的时候。

可他的记忆却还停留在十五岁的夏天,充斥着笑声怒骂,书本纸张满天飞,闲聊话语间全是花与剑,春宫道侣美人美酒美景,永远看不够玩不够,肆无忌惮没大没小。

转眼就是四十一,四十一岁的人该做什么,他不知道。

左不过是建功立业成家,世间男子有志气的追求都是这些。

他自诩天赋异鼎,空前绝后,堪称修真界第一天才,可如今的他修为远不如江澄蓝湛,除了聂怀桑,同龄人的修为高他不知多少倍,让他望尘莫及。

这让他十分挫败。

他最拿得出手的最自豪最骄傲的就是天赋,如今却什么都不是。

建功,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功。

立业,他一向今朝有酒今朝醉,长大了应该也不会例外,这样的他会有什么功业?

成家倒是成了,但道侣是个男的,还是听学时最厌烦他的人,留在最可板无趣的地方,吃着天怒人怨的饭菜,这日子不可能好过。

他还遭人暗算中了慢性毒药,金丹受损,自己没察觉,修为高深的枕边人也没察觉,反而是结道后见不了几面的江澄发现了,这意味着什么?

可想而知。

这么一想,他好失败哦!

说不定就是不愿面对自己惨淡无谓的人生,所以选择忘记。

这么一想还挺有道理的。

管他了,生前哪管生后事,浪得几日十几日。

江澄虽然对他没个好脸色,但到底没把他赶出莲花坞,还好吃好喝的供着,就是不能喝酒。每天用那些贵的人心底滴血的千年雪莲血参建木什么的给他熬药泡药浴,花钱如流水不说,还用自己的本源灵力给他修复金丹滋养经脉,多少同胞兄弟都做不到这地步啊!

没什么能指摘的。

虽然,每次和江澄相处的时候都让他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分外难熬。

算了算了,从小江澄就脾气臭嘴巴毒,估计脾气嘴毒像修为一样,会随着人的修炼增长,以前还能哄哄。现在,他修为高深莫测,脾气是暴躁如雷,嘴毒的无人能敌。他生气时,旁人呼吸都是错的,路过的狗都得被喷的狗血淋头,哄不了,根本哄不了。

等伤好了,毒解了,他就努力修炼,凭他的天赋,还不是手到擒来,分分钟反超江澄?

江澄嘴毒脾气差,他躲着点,实在不行搬出去就是了。

哪想,他都这么听话本分了,江澄还能找着他的茬。

“魏无羡!你瞪着个眼珠子在想谁?我跟你说的你听见没?要想你那情郎下个月有的你见的,现在赶紧把我跟你说的都记住!”江澄耐着性子给魏无羡讲半天仙门形式家族情况,嗓子干的冒火,抬眼一看,那人眼神空洞不知神游到哪去了。

气的他恨不得把魏无羡当场打死,跟教金凌有的一拼,这两个生来就是来气他讨债的!

他已经放弃让魏无羡给他分担公文了,问题是下个月仙门议事会魏无羡必须到场,不仅得到场,还得控场发言,和蓝忘机打好配合。决不能那些人知道魏无羡失忆了,一旦现在百家平衡被打破,就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可是,聂怀桑一定知道我失忆了啊,他知道了就是聂家知道了,他不会告诉别人吗?”魏无羡发出疑问。

江澄把其中关窍一点一点揉碎了给魏无羡讲明白:“聂怀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失忆这件事,连他媳妇都不会提。他不是笨蛋,现在的局势被搅乱,对聂家没有好处。这几年,咱们江家、姑苏蓝氏、兰陵金氏三家联盟死死压制住底下仙门家族,才占住五大世家前三的位置。

聂怀桑能带着清河聂氏占着第四大世家的位置,除了他自身经营,昔日江金蓝聂四大世家的香火情,也是因为江金蓝联盟像镇山石一样压制住了底下仙门,让他们不敢妄动。

聂怀桑虽智多近妖,但他的修为天赋在宗主层面中实在太差,难以令人臣服,就算知道他善算人心,也多的是不怕死的人跃跃欲试,毕竟仙门最不缺的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自持修为勇不畏死的蠢货,前仆后拥的当人家的问路石,用自己的命试探聂怀桑的刀够不够锋利。”

智多近妖?

善算人心?

这说的是聂怀桑吗?

魏无羡难以置信。

“四年前聂氏清谈会上,太原王氏,河东裴氏,信阳韩氏在射箭大比、剑术大比上全胜聂氏,占领前三。太原王氏少主王奕放言‘天下英才,尽出王裴韩’,当众挑衅。次月仙门议事会,王裴韩三家不满席位,当场和负责那年仙门议事会的金家起冲突,要求将席位排在聂氏蓝氏之前。

聂怀桑让了,你和蓝忘机没让,仙门议事会结束三天后,蓝氏小双壁夜猎遭伏,十八个弟子,只回了四个,三个重伤,其中蓝氏小双壁之一蓝思追经脉寸断,金丹碎裂。”

魏无羡右手握拳砸下,咬牙切齿,“好歹毒的心肠!竟对小辈下手,伤人性命,毁人修为,此仇不共戴天!”

江澄面无表情的继续道:“同月,姑苏蓝氏外出夜猎弟子频出意外,伤亡惨重,姑苏境内诸多城镇村落遭邪祟侵袭,伤亡惨重。这种情况,一直延续了三个月。”

江澄停顿了一下,幽幽的看着魏无羡,“同年十月蓝氏清谈会盛邀百家,宴席上,你和蓝忘机当着仙门百家,请出蓝曦臣蓝启仁蓝家六十四位长老,十位太长老,两位太上长老的面,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宣布蓝思追是你和蓝忘机的亲生儿子。蓝思追是一次蓝忘机夜猎经过夷陵,酒后情投意合,颠鸾倒凤后有的,是你在乱葬岗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的。”

魏无羡……魏无羡瞠目结舌,目瞪口呆,呆若木鸡当场石化,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是,我一个大男人怎么怀孕?说瞎话也得有人信啊!”

江澄幽幽的说:“你当时说了,修炼鬼道阴气入体,改变了你的体质,而含光君有天赋异鼎,阴阳结合,有孩子很正常。况且,夷陵老祖无所不能,生个孩子算什么?当时又有岐山神医妙手温情保驾护航,父子平安多正常啊!”

魏无羡嘴角抽搐,“这么扯你们也信?”

江澄道:“血姻术证明了蓝思追就是你和蓝忘机的亲生儿子,蓝曦臣蓝启仁和一帮子蓝家长老也认同这个说法毫无异议。说到底这是蓝家的家事,你和蓝忘机那点事虽然没公开没办结道大典,虽说你在云深不知处没名没分,连个长老客卿的名头都没有,但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

如今你不甘平庸想要名分权位了,又豁的出去,脸都不要了,蓝家长辈都没意见,大家自然也没意见。画画轿子众人抬,别管心里怎么想,脸上都是诧异恍然大悟,嘴上是恭喜贺喜一片道贺。”

“这么鬼扯儿戏的事……不是,我跟蓝忘机没办结道大典?”魏无羡突然反应过来,“我还名没分的跟着他留在云深不知处?这听着我怎么这么贱呢?”

江澄冷哼:“鬼知道你当时怎么想的!好在后来开窍了,认了个便宜儿子,还在清谈会上,在百家见证下把你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过继到蓝曦臣名下,立为蓝氏少宗主,跟着你修习鬼道。蓝曦臣早八百年就学他父亲闭关不管事了,蓝家都是蓝忘机和蓝启仁出面。你这一操作,虽无宗主夫人之名,却有宗主夫人之实。

那次清谈会后,蓝启仁也闭关了。整个姑苏蓝氏落到了你和蓝忘机手上,你虽无名无分,确实正正经经的行使着蓝氏宗主夫人的权力。

大家都夸你呢!说你不愧是夷陵老祖,一手烂牌也能打出这样漂亮的局势。”

“呵呵,过奖过奖。”魏无羡干巴巴笑道,他跟听话本故事似的,除了主角的名字和他一样,半点代入感都没有。

他可以想象自己长大后会是如何潇洒仗义的侠客,却不敢相信自己会变成老谋深算不择手段的政客。

毕竟,那根本不是他的追求,不是他的性格。

江澄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面前的人又在他的英雄梦侠客梦了,白眼都懒得翻,曲起手指敲了敲书案,示意魏无羡注意听。

“次年三月仙门议事会,你和蓝忘机当众揭露河东裴氏信阳韩氏勾结,派出长老杀手谋害姑苏蓝氏弟子,并派人将邪祟驱赶投放至姑苏蓝氏境内,造成生灵涂炭。有留影石,留音石为证,姑苏蓝氏受害幸存者为证,当场将裴韩涉案长老客卿和派出的杀手压上殿,问灵逼问。

并有兰陵金氏宗主客卿弟子作证他们亲眼见到其中几个人追杀蓝氏小双壁的场面,南陵洪氏少主作证手下亲卫夜里见过穿着裴氏家袍的人将封恶乾坤袋中的邪祟丢到蓝氏辖下的溧阳城中。连太原王氏宗主都出言说裴氏宗主裴皓曾暗中派人邀他一起对付蓝氏,他心地善良忠厚老实没同意。

人证物证具在,裴家韩家的人连连叫冤,断口绝无此事,都是那些个长老客卿弟子和蓝家的人有私怨,居心不良,用心险恶,任由蓝氏处置,他们绝无二话。他们御下不严,教导无方,愿赔偿姑苏蓝氏一切损失。

最后,那些被推出来的棋子被他们自己本家的长老用本家的戒鞭活活打死,魂魄被你放出的恶鬼当场撕成碎片。

裴韩两家最后赔了姑苏蓝氏多少,我也不清楚。一年后,裴氏宗主遇刺,性命无忧,修为尽失。韩氏少宗主夜猎不慎重伤,被妖兽咬下了半边脸,失去了惯用的右臂和一条左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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