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很晒，气温不低。
华虞坐在副驾驶，墨镜一带，谁也不理。
她直觉许箴往自己心上塞了个东西，但这个东西以后会什么样子，不好说。毕竟在美西，植物的五花八门，地貌的奇形怪状，超乎常规的想象。
这么类比也不对。Hoodoos和约书亚树挺可爱的。
她晃了晃脑袋，换来许箴的问询，“头疼？”
可不是么，头疼。
头疼的根源就是他。
“回笼觉睡的。”她不好明说，只好拿梦说事儿。“哦。我梦到你变成了大黑牛。”
喔嚯，这次不是上天入海的蛟龙，改地上跑的牛了。他顺着问，“然后呢？你把我宰了？”
华虞补充说，“你在梦里又为非作歹。”
他又插话，“你这是梦到我成了牛魔王？怎么，咱俩在梦里结拜了？”
“还听不听故事了？”
“听。你继续。”
“你变成了大黑牛，被昨天我们遇到的那对牛仔父子赶着吃草。哎呀，模样体型嘛。就跟远处的那些牛一样。”她说着，眼睛捕捉到不远处聚集在一块吃草的牛群。
只是，这沿途风景不像是自己先前走过的呀。她扫了眼屏幕上被静音的导航地图，问道，“等等，猴子，这是哪儿？”
司机握着方向盘，开着车子走的路线根本不是自己说的要三进三出十二号公路。
华虞用食指将墨镜往鼻尖方向一扒拉，拿眼神儿朝他射冷箭。
别说，如果不是因为许箴太熟悉了，还真有可能被酷似虞时南眼睛的冷光给吓到。
这会儿是犹他州艳阳高照的六月份，冷光都被温暖了。许箴说，“我们去国家森林躲太阳去。”
华虞提出抗议，“十二号公路就穿过国家森林。”
这个国家森林占地近两百万英亩，东南西北各处的地貌植被相差甚大。许箴说的是国家森林的局部，华虞说的也是森林的局部。
“那是东北段，水少，植被少。大太阳底下去跑山，我们是疯了吗？”他模仿着她早上的语调。
“你不是说离开公路会有湖吗？还专门租了皮划艇。”她早上在收拾行李的时候，见他离开了片刻。没一会儿，人回来了，还带着一个皮划艇和两套救生衣。酒店给他开了先例，破例让客人带出酒店区域。
“湖都在公路尽头西侧的区域。咱们去湖里玩水，在树荫下野个餐散个步。”原本这天也没特别的安排。华虞先前做计划，考虑到他身体刚恢复，他们要保持开一天车休息一天的节奏。
不过，不得不承认，许箴这天的安排很妙。这里的森林和湖，放在东部可以说是完全不起眼，但在西部旷野中却很神奇。
在湖上的两个小时，俩人打了个赌，赌许箴能不能凭借方向感的直觉划回起点。
当然可以。没有赌注，只有奖励。奖励是最后一罐冰凉的娃哈哈。
“开心吗？”
“开心。”
“干个杯。”娃哈哈跟旺仔碰到一起。
这一天下来，一如往常。遇到小坡小坎，许箴自觉伸出手，华虞会不带犹豫握住。遇到惊险时刻或者害怕的不知名虫子，华虞会跳起来抱着他的胳膊。
晚上，他们回野奢酒店归还皮划艇，意外碰到熟人，准确说是许箴的熟人。
许箴在跟他的熟人寒暄前先跟华虞说，“他是姑父的堂侄，勍姐的堂弟。一起打个招呼吧。”
那人见许箴先向身边女孩请示再来跟自己打招呼，忍不住调侃起来。“猴子这是找到了爱情？祝贺祝贺！”
许箴没否认也没承认，还击说，“三哥这是不需要爱情了？恭喜恭喜！”
华虞很少见许箴跟他家那边的男性亲戚相处。
许箴在孟家跟许家各有一位表姐，年龄差距都有点儿大。孟家大姑比他爸爸大五岁。他爹在三十八岁才有了他。许箴出生那年，他的勍表姐已经十六岁。许家舅舅也比他妈妈大五岁。但早早辍学当帮厨的舅舅在十八岁就有了女儿。等许箴出生，他的另一位表姐也十三了。
以前，华虞碰到过他们表姐弟见面的现场，因为年龄差反正是客客气气。现在，他跟他三哥之间的熟稔，倒让她好奇不已。
三哥是自由摄影师，刚结束了在南美的拍摄，休整一阵子再出发。“我在拉斯维加斯待了几天，没意思。下午接到朋友电话，临时起意开车过来，居然碰到你。”
三哥确实误会华虞是许箴的女朋友。他一开始的调侃既有打趣成分，也有佩服小表弟勇气的成分。
许箴的爸爸，他平时跟着自家堂姐一起叫舅舅。
在他十岁到二十岁的那十年里，孟舅舅因为三场轰轰烈烈的大事，在圈里很是出名。第一件是孟舅舅是毁约了与故交家姑娘的订婚宴，转身和餐馆小老板的女儿领证。第二件是让唯一的儿子跟了媳妇姓。第三件是被媳妇举报后第一时间认下所有指控的罪名，与媳妇离婚，将儿子托付于好友，不让孟家人和亲友去打扰前岳父岳母和大舅哥一家。
有孟化鲤这个“情圣”栽大跟头的前车之鉴，身边的长辈们更加热衷在小圈子里说媒拉纤。
他便是被自家爸妈弄烦了，辞了职跑出来当摄影师。一晃十年，他一直游戏着人间。
只是让他万万没想到，亲历过父母感情破裂全过程的小表弟居然会相信爱情。
三哥在心里暗叹，神奇。
他刚露出要深挖八卦的神情，许箴便正式介绍俩人认识。“三哥，她是华虞，我干爸干妈的女儿。”
三哥恍然，“哦。原来是小猴的猫小妹，百闻不如一见。不过我要怎么称呼妹妹呢，小虞？”
华虞朝许箴瞥了一眼，猫小妹，这个称呼肯定跟猴子脱不了干系。“可以。您叫我全名也成。”
“我还是跟着许箴叫你小猫吧。我二伯平时称呼你爸爸叫小虞。”他口中的二伯是他堂爷爷家的二堂伯，也是许箴的姑父。
华虞外公病逝前的那一年，许箴的姑父和他姑父的父亲帮华氏度过一次难关。许箴的姑父在抓经济发展的政府部门上班，于公于私都和虞时南有着不错的交情。
华虞乖巧地说，“行。您随意就行。”
三哥说，“别您了，跟着小猴叫我三哥吧。勍姐那边，我记得你可是叫她大姐的。”
“好的，三哥。”
三哥又问道，“你俩有别的安排吗？没的话，一起吃晚饭？”
许箴回看华虞，见她微微点头，便应了下来。“我俩在户外了一整天，去简单洗漱一下。咱们半个小时后见？”
“行。”
也幸亏帐篷付费后便不能退。他们先后冲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在半个小时里，许箴跟华虞讲了他和这位三哥关系好的原因。
每一个既得利益的圈子都必然是因循守旧的。要维护既得利益，也要维护圈子的权威。任何破坏者，不管是针对公共领域还是针对私人领域的破坏，在圈子里都不会有太好的名声。
“我爸没有好名声。倒不是因为他进过监狱，那群人觉得他被一个圈外的女人拿捏，太蠢了。
我妈也没有好名声，原因是她的报复太狠。那群人的逻辑是我爸当年搅黄我妈出国是犯了错。但我爸也给了补偿，比如让我姓许，比如没有让我妈做家庭主妇。所以，不应该那么狠，将人送进去。
哪怕现在我妈在学界取得了这么好的成就，依然有一些人不愿意放下偏见。
他们也确实言行一致。长辈们告诫晚辈们挑对象，最好从圈子里的选，这样人是知根知底的。万一俩人真走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圈子里利益交织，考虑到后果总会妥协的。
三哥的爸妈也是这样不停地给他安排相亲。他起先跑来我家住了一阵子，后来索性跑出国了。再之后，我在英国遇到他，他已经成了一名自由摄影师，满世界跑着拍片子。”
见过荒凉又热烈世界的人比自愿束缚在圈子里的人，可爱一些。许箴说。
这段话其实隐含了深意。许箴不经意地透露了一点点他回北京的那五年的境况。
华虞听懂了。她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他的脑袋。隔了一会儿，她才又说，“哲学猴，走吧。去跟你可爱的三哥一起吃晚饭。”
那位可爱的三哥没带他们在野奢酒店的餐厅吃饭，而是开车载着他俩去了附近一个空旷的露营地。在那儿，他的朋友们已经弄好了炉子。在星光夜幕之下，三哥请他们吃肉喝酒。
许箴开了一瓶啤酒递给华虞，一旁的三哥在煎牛排。
三哥一边豪迈撒盐，一边问，“你俩在Moab七天只拍了几个拱门？没去附近撒野？”
“没办法。他高烧了三天，之后咳嗽咳得差点把心肝肺都咳出。”华虞说。
三哥打趣，“小猫还是心软。要我的话，就丢下他自己跑出去玩了。”
她说，“三哥，我跟小猴这一趟是公路旅行。一路上，最重要的不是风景，是旅伴。”
三哥打趣起来，“哎哟哟哟……你们什么情况？”
这感情走向扑朔迷离的，一会儿一个弯儿，比科罗拉多河还要蜿蜒。
华虞原本没别的意思，脱口而出的话，现在回头细细品嚼发现全是漏洞。
许箴在她尴尬之前，便替她解围。“三哥，这句话不对吗？没听说过，一人独行走得快，俩人结伴走得远吗？还是三哥太久没旅伴了？”
“扎我心呢。行，这话没毛病。最高级的表达往往是最朴素的词汇。”三哥将煎好的牛肉装盘，递给俩人。“来吧，最高级的食材经过最简单的烹饪。你俩尝尝味道如何？”
“鲜！”
“美！”
俩人交换了眼神，倒是把最高级的表达践行到底。
三哥看着两个小朋友默契的眼神跟动作，心里嫉妒死了。怎么自己当年的那群青梅竹马没一个能修炼到两小无猜的程度呢？他转念又一想，自己年轻那会儿，眼睛长在头顶，四九城里没有比他更傲睨自若的崽了。
那会儿的他怎会像猴子这样甘心当猫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