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术本来想问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身旁还没有人护卫:
就算是不受宠的皇子,离开京畿这样大的阵仗,也该有两列兵士随从保护,不然如何能保证在这水患频发,政局动荡的时期,不会有不长眼的假扮山贼对殿下动手?
天下脚下自然太平无恙,但山高路远,有的是心思不正的人动手的时候。
即便有暗卫跟随,殿下就这样上路,也未免太冒险了。
可是刚抬眼,就看见撩开车帘的那清瘦的手腕上方,殷红的血迹。
楼术下意识握紧缰绳,调转马头靠近马车:“殿下?”
不算宽敞的马车内,药材的气味悠悠散出来,在日光下如同缭绕的云雾,衬得身形单薄的人轻哑的咳嗽声近乎模糊:“无碍。”
楼术皱眉。
父亲曾提起过,自从殿下受伤后,陛下就日日关照过太医院为太子调养身体。
他也曾为太子延请过名医。
除却双腿不良于行外,太子的身体应当是在慢慢好转的。
可是眼前人分明不像是要好转的样子,还有殿下额头的伤......他被那方砚台砸中,也未曾有这么明显的伤口。
想起在京城之时的楼术敛眸,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殿下跟来必有缘由,而且候莱候钦差就在一旁看着,他作为太子门客,若是不问清楚,还不知道日后流言会歪曲荒谬到何种地步,最后还是开口:
“殿下是在陛下面前,提起了皇后娘娘了吗?”
太子虽然已被废,但到底是嫡长子,京城中敢在这个时候轻慢太子,甚至将太子打伤的,除了那位从前还不甚严厉,如今面对太子却时常怒而拂袖的陛下,楼术不敢推测是旁人。
能让陛下这么生气,还遣殿下在无人护卫的情况下来到这种地方的,恐怕也只有德泓皇后了。
马车内的人没有接这话。
直到作为钦差的候莱见避无可避,骑着马靠近行礼的时候,他才压着咳嗽声:“圣上已应允我赴白马寺,为母妃祈福。”
前几日才率队伍与萧无恙会合的侯莱候钦差就坐在马上,抬起双手对太子见了礼。
候莱第一眼就认出了此为太子尊驾,但是楼术见礼之后才姗姗来迟,未免显得有些怠慢。
楼术再去看太子,殿下却已轻轻颔首,哪有从前半分暴戾冷酷的模样。
楼术顿了顿:“白马寺也位于宛地,太子殿下若无护卫,我等.......”
话未说完,就被钦差截过:
“我等此去为沿路考察百姓疾苦,不知太子此行是为何?”
他视线略过边缘似有破损的马车。
也不知是谁给这废太子出的主意,他们昼夜赶路,竟然还是被追上了,语气中带上些微的讽刺:
“若太子也是为考察民情而来,我等倒是可护送太子一程。”
楼术一顿,没有接话。
水患并非好差事,但如果真的献策有功,自然可以功过相抵。
可是太子前段时间才被陛下责罚,加入治理水患的队伍,确实有些不妥。
马车内的人咳嗽着,没说话。
钦差神色更淡,假装不知道这是这位殿下想用沉默令他们做臣子的让步。
汝河水患,是关系到朝野民生的大事,太子想拿回储君身份,也不能不顾百姓。
握着缰绳的人见太子迟迟不开口,心中也有些失望,更多的却是早有预料般的淡漠。
太子保下楼家,若是为了此刻,为了水患的功绩,为了储君之位,就说得通了。
从前太子根本不听取他与父亲,还有门客的意见,却对袁录那种卑鄙小人十分青睐,任他成功地挑拨太子数次。
太子经此挫折,想必也学会如何用人,不必楼家回护,也知道治理水患时机难得,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了。
他已尽了规劝之职,是否放任太子跟上,自然也是候莱候钦差做定夺。
这么想着的人转开视线。
候莱出声:“殿下。”
马车内的人咳嗽声没停过,两人却都以为是假。
等他开口,楼术才注意到,额上伤口已处理过,但仍然渗着明显的血丝的人,声音透着久病后的苍白:“治理水患任务繁重。”
他说了几个字就没有力气继续说了,咳嗽片刻后才接着说下去,一旁内侍神色忧虑地为车内之人顺气:
“需轻车简行,我便不与你们同路了。”
候莱眉梢微动,拱手:“既如此,那臣便告退了。”
候莱操控着马匹回到了长长的队列里。
修整片刻后的人抬手示意队伍即刻出发,副手看了眼还缀在马车边的萧无恙:“大人,楼御史那边.....”
废太子虽说不与他们同路,但是到宛地的官道就那么几条,总有碰上的时候,废太子真的舍得放弃这个邀功的机会?
候莱显然也不信,闻言淡淡扫了眼楼术那边:“他若非要跟上,再禀报陛下便是。”
他率领队伍赴宛地考察民情,这几日都在赶路,消息不算灵通,只有每日快马传回京城的信件可以勉强将治水之功如期上报。
听闻废太子自请去白马寺为皇后娘娘祈福,陛下已然应允后,才明白了七八分。
谁都知道,白马寺所在的江南路远水长,除非祭祖上任,别说是尊贵的皇子,即便是贩夫走卒,也没有轻易就离开京城,往那穷山恶水偏远蛮荒之地去的。
是以都心知肚明。
不管是自请还是贬斥,废太子一派的颓势已是不可逆转了,自然是要想办法转圜的。
就是不知道这新被提拔上来的楼御史会不会还像之前那样,忠心。
本来仕途已无甚指望,却突然脱离了这腐朽的高楼......
候莱眯眼。
若是他,规劝旧主避开水患一事,已是仁至义尽。
如果这个时候再被重新拖入那火坑之中,那不必说这将来还不知会落到哪位小皇子身上的储君之位了,一家上下,都要重新上这将沉的船。
既已选择离开,焉有回头之理?
其他人心里也泛着嘀咕。
楼术是高升,加入这支队伍,免不了要听几句风言风语和酸言刺探。
但前几日,不论旁人如何说,这位楼御史都是一概的冷淡漠然,置之不理。唯独议论起废太子的过错。
骑着马的人速度就会慢下来,扭过头来。倒也不会出声斥责,只是看得那人神色尴尬,再也说不下去,才会调转方向离开。
仿佛并不是因为废太子,只是单纯地想听他们如何议论当今圣上的嫡长子罢了。
如今却守在马车边,看上去倒像是想将这治水功劳拱手相让。
太子并不贤良,且嫉贤妒能,早已传到了水患严重的宛地等地,按理说要插手治水也没有机会。
可这毕竟是陛下的嫡长子,若是要抢功,即便是钦差恐怕也是不能对陛下直说的。
也就是他们大人,在漠北待惯了,才敢如此直脾气地说要禀报陛下。
只盼陛下已了解了这废太子的真正面目,不会降罪于他们,否则废太子若插手,无过还好,若是有过,不全是他们的错了?
治水的队列缓缓移动起来。
萧无恙感觉到那些频频投来的视线,和其中隐隐的排斥,半晌才压下咳嗽声:“裕安。”
裕安把包裹拿出来。
楼术见那包裹,停顿一瞬:“殿下身体若好了,可修书一封,遣小厮送来,臣可以家书劝父亲为殿下转圜一二,就当.......”
他停顿片刻,原本想说,就当报答殿下为楼家寻了后路一事的恩情,可是还是没说出口。
若无功劳,即便回到京城又如何。
这么看,太子当时保下他如今的仕途,他也只能用治水之策为殿下回转了,可他.....
实在不愿。
“子慎。”
候莱说可以代为护送的时候,殿下只是咳嗽着没有应允,楼术还以为太子是无法接受自己被废的难堪,只是转移视线。
此刻才知道原来殿下真的,对回到京城恢复储君身份毫无想法:“你去吧。”
虽然陛下勒令白马寺周围郡县官员确认太子被佛光洗涤后方可令太子申请回京,但现在仍在奔赴途中,请人传信回京城,自然还有挽回的余地。
可看上去很虚弱的人只是道:“治水一事事关重大,我对各地的民情也不甚了解。”
刚刚咳嗽了很长时间的人像是没有看出楼术的未尽之意,又像是看出了,他以为自己是想抢功,却只是垂下细长的眼睫:
“你与候钦差恪尽职守便是。”
他的自称轻得几乎听不到:“....莫要拖累你。”
楼术张嘴,他与殿下幼年相识,自然听得出此话并非恼羞成怒尖酸刻薄之语,此时此刻竟不知该说什么。
裕安再迟钝,也听得出来,这前后来请安的两人,都觉得太子这几天昼夜赶路,是为了追上他们,好可在治水的时候抢去他们的一份功劳,脸色已不大好了。
纵然觉得楼术和楼荪都曾忠心谏言,此刻语气还是不免带上几分生硬:“楼御史。”
马上的人侧眸,接过那看上去很是沉重的包裹。
裕安没忍住想刺楼术一句,被太子殿下眼神示意,只能憋着气回到马车上,不等楼术说话,便已命人驾着马车向前了。
枉殿下离京前,还特地收拾这包裹,还不如就此分道扬镳!
被马车超过的候莱一顿,转头见新上任的楼御史还停留在原地,马上还放着一份似乎很重的包裹。
他淡淡提醒:“楼御史,我等此去为治理水患,有些东西,还是不要乱带的好。”
楼术知道殿下的车马速度都不快,即使提前上路,前路还有一段终究要汇合,没有急着追赶,闻言调转马头看向候钦差。
也不知为何,就停下了马,侧头嗓音冷淡地命如一打开包裹。
如一知道公子在接过之前也没有看过,若是废太子放了些不该放的东西......看到公子的脸色,还是垂首,解开。
长长的队列回头,看着那不算名贵的帛布一层层打开,在日光照耀下却像是倾倒在大殿上的金粉一样,袒露出其本质:
那是他在查录水患事宜时,曾翻阅过的,几本前朝游客留下的水路绘本。
缓缓移动的队列看到,停了。
如一更是讶异抬头:“这些,陛下大发雷霆那日,大理寺不是就彻查撰书局,搜罗了去......”
楼术看着那些孤本,想起平日虽对其他门客严厉,但从未对他有过那样疾言厉色,甚至拿砚台抛砸过来的殿下,也蹙眉,突然过电般想起那日。
是,本该是的。
撰写大典触了陛下的逆鳞,陛下下令一切有关大典的资料都封存禁止,其中自然也包括他彻夜查的那些水路经图,和他做的批注。
他虽耗尽心血,但也不可能违抗圣命。
可是那日,殿下再次因为那方砚台大发雷霆,狠狠砸下那砚台,他跪在地上,听到裕安说大理寺来了人,殿下却不曾搭理。
现在想来,大理寺卿或许是因为念及太子名誉,没有开门搜查。
楼术浑身绷紧。
他以为那日后,殿下就将这些孤本交了出去,可是殿下没有。
他拿那方名贵的砚台,拿他声厉内荏的名声,保下了这些孤本,保下了他楼子慎不过几日几夜的心血,也保下了他今日的仕途。
可他刚刚却在怀疑太子做这些,只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想借水患拿回自己的储君之位。
楼术耳边仿佛响起他出言不逊后,太子身形隐在黑暗里,沉默良久,声音很轻的那句:“是我对不住你。”
还有那句,仿佛看穿他在想什么,却没有让他说出口,让他在误会了殿下意思的情况下陷入难堪和不恭敬的境地中的:“......莫要拖累你。”
只盼我莫要拖累了你。
原本该跟上队伍的楼术手指一紧,握紧缰绳。
候莱意识到是自己误会了,冷淡神色却没变,还没说什么,飞快调转马头的楼术已冰冷道:“子慎所述治水之策全靠殿下点拨。”
“大人若允,我便随殿下同去了。”
“告辞。”
楼术扬起马蹄,往马车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留下一队伍的人,神色诧异。
京城内。
朝臣还在为如何治理水患,灾民如何处置,是否要开仓,开哪里的仓而吵得不可开交,高堂之上的皇帝却是伸手按了按眉心,沉声:“今日就到这里,还有谏言,一并留到明天。”便宣布退朝了。
寿康小心翼翼地问是否要回太极殿休息。
皇帝摆摆手,在宫内走了走,只觉得那些千篇一律的花草都看厌了,最后还是走入了慈宁宫。
他与皇后是少年夫妻,情深相许,但多年来只有太子一个子嗣。
太子幼年早慧,生性温和,说皇帝未曾对他寄予厚望是假的。
可是看着已然陈旧的宫殿,皇帝却想不起从前的太子是如何聪颖孝悌,温和慈爱了。
能想起来的只有朝臣参奏太子残忍,暴戾的奏章。
和不知悔改的嫡长子回回趴在冰冷的大殿内,假装腿部疾患甚为严重,假装体弱,假装怀念逝去母妃的模样。
他料定自己必不舍得废了这唯一的嫡长子,就放纵自己至此。
皇帝不止一次觉得自己愧对早逝的皇后,连从前百般伤怀的太子腿疾,都已不能让他在心中为太子开脱半句。
此刻走在皇后的寝宫之中,能感觉到的也只有疲惫和厌倦。
最后坐在了他与皇后从前常坐的上首闭眼假寐时,却听到暗处有细微的响动。
他进慈宁宫前已让寿康在外候着,他想念皇后时不喜有旁人在。
所以每每太子为缅怀皇后,必定做得惹人注目,需得天下人都听闻他的孝悌才罢休,都感到无比厌恶。
再度想起嫡子的皇帝脸色有些沉。
暗处的宫女此刻才发现座上坐着那位九五之尊,瑟瑟发抖地跪下来。
“寿康!”
“你是如何当差的,朕不是令殿内闲杂人等尽数回避吗?”
寿康也脸色微变,将那宫女带下去审问,片刻后才擦着汗来回禀告道:“回陛下,那宫婢曾经是皇后宫中的掌灯,因溺水失了听力,也不会开口说话,是以没有发现陛下圣驾,奴清理闲杂人等时也未发现,请陛下恕罪。”
皇帝不相信有如此巧合之事,想起暗卫禀告的太子与宫女接触的事,神色慢慢冷下来:“召她过来。”
那婢女不能说不能听,却十分害怕,哆嗦着趴在地上。
等寿康找了和她相熟的宫人与她沟通,才知道她是按固定时间来添香料的,掌灯重新擢选之后,她就没有别的活可干了,只能候在慈宁宫中,做些杂活。
那日也的确是她,与跪在殿中的废太子有了接触。
寿康问太子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那婢女只是慌张磕头,磕磕绊绊地表达出“太子身体不大好”的意思。
皇帝冷笑,看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听声,还是放缓语气:“你问她,除了身体不好外,太子还做了些什么。”
寿康知道陛下想必是觉得太子有意矫饰病弱,才有此言,心中叫苦不已,但圣上之命,他岂敢不从,还是令一旁的宫女转述。
那婢女神色茫然怯弱,忽而跪倒,摊开掌心,掌心是一包油纸包裹的金色香料。
寿康和其他人都是一讶,婢女大着胆子比划:“太子写在纸上说,皇后喜香,且此香料,极为贵重,燃之可强身健体,命我在宫中点上。”
寿康神色动容,皇后寝宫久未居人,只有陛下常来,若事实真是如此,殿下当初是为给陛下燃香,才将此香料转交,最后倒造成了误会。
这么想着的人去看圣上。
皇帝面上看不出喜怒:“太子久未进宫,倒是知道朕喜欢来皇后的寝宫。”
寿康暗叹陛下果真是冷心了:“太子还说什么?”
婢女茫然。
寿康旁边的小太监抬头低声在寿康耳边说了句什么,寿康有些犹豫,还是问:“太子,是第一次给你这些香料吗?”
看上去无动于衷的皇帝又侧身,婢女立刻摇头,在宫人帮助下断断续续地传达自己的意思:
“不是,第一次。”
“是,最后一次。”
皇帝脸色一变,寿康怕皇帝责罚这宫婢,立时:“大胆!殿下身体刚好,怎会是最后一次?”
婢女有些着急,比划得很乱,他们只能断续从宫人口中听到:“太子身体不好,吐血,太医院没有药材,太子不用,每回都遣奴婢,在皇后寝宫中点上,他还说,这些已是最后一点了。”
太医院断了供给,要得到珍贵香料确实难了。
但他却把这一点,留在了母妃的寝宫里,留在了,年高体弱的何相手中。
皇帝神色阴晴不定,坐在上首,沉默不语。
寿康察言观色,转头就佯怒呵斥道:“还不去问太子如今到哪了?”
如今才不过两三日,按寻常速度应该还未离开京畿,未出官道,还能赶上。
若是入了水患波及郡县,道路泥泞,曲折复杂,几月也追不上也是有可能的,殿下恐怕就真要吃许多苦头了。
可是还未等到追赶的人上路,就有宫人慌忙来禀:“陛,陛下,候钦差传来急报,说,前几日山雨不断,同行时殿下突发高热,被困在埋县已有两日了!”
还在等暗卫核实的皇帝豁然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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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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