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么说着,第二天,上野还是骂骂咧咧地把睡着的我从草垛里薅了起来。
常暗岛没有阳光,自然也就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在这里,士兵们计时用的是他们从家带过来的手表。不过这里的大多数士兵在被送过来之前也只是在农村种地的汉子,所以手表对他们来说也是奢侈品。
上野有手表。
他说那是他父母为了庆祝他入伍给他买的。
他说当时他们非常高兴,抱在一块喜极而泣,因为他们觉得平日里只会招鸡斗狗游手好闲的儿子居然还有当兵的资格,好歹是个正经工作。所以两人合计了一下,咬咬牙给儿子买了一块进口手表做礼物。
他们本以为儿子只是被招去当宪兵,平日里扛着枪在市里巡逻就行。可谁知道,在他刚穿上军装的第一个月,就跟着舰队来到了常暗岛。
“早知道这样,那几天就不跟他们赌气住宿舍了。”上野一边毫不留情的摔打我,一边感慨,“也没道个别,不知道他们在家好不好。”
我被动地迎接他的攻击,拿着一杆没有子弹的废枪和他模拟战场。又扛着沙袋围着常暗岛海岸跑步锻炼体能。往往是我吭哧吭哧锻炼一天,罐头还没吃上,就又被上野摔了个仰倒。
现在是缓战期。
按照大仓他们的说法,不管是哪一方军队,一场大战结束之后都需要修养一段时间。现在常暗岛的战争形势不像半年前了,那时候双方的人力和资源都还充足,都憋足了劲打,恨不得立刻分出个胜负,占了常暗岛整个地盘。现在,打打歇歇,就看谁能拖得下去,熬得住。
说是缓战期,但我也并没有能多融入这个陌生群体几天,很快就接到了第一项任务——去修筑前线的军事防线。
“修筑防线要用到铁丝吗?”我抱着一大团铁丝,站在越野卡车前面。
铁丝并不是普通的铁丝,那上面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着一个很粗糙的结。而在结的地方,是延伸出去的密密麻麻的尖刺。即使戴着厚厚的防护手套,也能感觉到铁丝的尖刺几乎要扎穿我的手掌。
“当然了,这种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有什么就用什么呗。”上野向我伸出手,“来,手给我。”
他从我手里接过铁丝团之后又顺手把我拉上了越野卡车。越野卡车就是我们这次出行任务的交通工具,任务并不难,所以后车斗上的人并不是很多。
“怎么,你想象的防线是什么样的?”上野把手伸出去从路边枯树上捋了根细枝叼在嘴边,眯着眼睛半靠在车厢边上,“飞机大炮铜墙铁壁吗?”
我老实摇头:“我不知道,想象不出来。”
“我猜也是,你能知道点什么。”他指着那些铁蒺藜给我说,“你可别小看这些玩意。就这东西,别说这些普通车的轮胎了,就算是铁坦克压过去,履带也得出点毛病。”
看我听得认真,他又给我科普:“就算是人跨过去,也得拖慢速度吧,而且只要划伤就是破伤风。前线缺什么啊……”
我打断他的话抢答道:“不知道。”
“啧,不知道还抢答这么积极。”他把树枝咬得咯吱响,“药呗。熬着熬着就死了。”
越野卡车向着前线驶去。经过的一路上,到处都是被炸出来的大大小小的弹坑,我跟着颠簸坐车斗里左右摇晃。
而所谓的前线,已经接近岛中央了。这里像是一大片荒原,踩在脚下的没有植物,只有粗粝的沙石。除了为打仗挖出来的壕沟之外,远远望过去,便是一道道由铁蒺藜丝网构成的防线。
上野重重地拍了拍我肩膀:“你自己小心点。”
“知道了。”我应承下来。
我知道他说的意思。既然都已经站到前线战场上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任务,而每个士兵也都平等地暴露在危险中。就算没有森医生的特意嘱咐[不要额外照顾我],他们也无暇顾及到我。
他们已经开始工作了。填挖战壕的、修补防线的,并且在这其中还伴随着一些有的没的的聊天对话。我插不进他们的话题,只能远眺着看向最外围的铁网防线,没有人去选择修补那里,而那里的防线似乎比近处的更破烂一些。
我无意和这些人相处。
便只是默默的走到那处完成自己的任务。
修补防线的任务其实很简单。就只需要把铁丝拉长缠绕在旧的铁网上面,再用锤子固定到深钉到地下的铁桩上。这是一项并不需要动脑子的任务。
我沉默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就算铁丝不小心划伤了我的手,也没有在意。我只是想着这场历练究竟会到什么时候结束,是要等森医生来亲自宣告结束吗?
就在这时,低空突然有轰鸣声划过。
我抬头望去,却发现那轰鸣声就响在我的头顶。重重的阴影从我的头顶打下,将我完全笼罩其中。螺旋桨一圈圈摇晃卷起了强风,几乎要将我整个人都吹离地面。
恍惚间我好像听到了远处有谁在向我这边呼喊。
“喂——风间,危险!快找弹坑趴进去——”
声音有点熟悉,好像是上野。
他在喊什么?是让我趴下吗?
我的身体比我的思维要快很多。在判断出他说的话确实是让我趴下之后,我的身体就已经行动了起来。可是还没有等我完成这一动作,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落到了我不远处的地面上。
紧接着便是一阵热浪向我袭来。粗石和砂砾在这一刻仿佛都化成了迅猛的子弹,射到了我的脸上和身上,再穿透进去,硬直地扎进了我的肉里。
我的身体好像变成了筛子。
血液顺着身体的窟窿汩汩流了出来。
很熟悉的感觉。
我大概又要死掉了。
*
记不得过了多久。
可能是很久,也可能只是很短时间。
当我清晰地感觉到窒息般的疼痛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再次回归到了这个世间。
我的身体在缓慢的自我修复着,从里到外长出了白森森的骨骼,在那之上又裹上了一层肌肉,最后是宛若新生婴儿般细嫩的皮肤。
我不知道这个过程经历了多久。士兵们都已经紧急撤退回去了,再也不见任何踪影。我只知道在这辽阔荒芜的原野之上,我是唯一活着的生物。在绮丽梦幻的极光之下,就连星星都失去了色彩。
一天?
大概是一天吧。
有可能是炮弹没有投准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弹坑恰好为我提供了庇护所的原因,这次我并没有被炸的很狼狈,至少是很快就恢复到可以起身活动的状态了。
我凭着记忆中的路线,一步一步的走回到了营地。一路上的坡地、荒草、甚至是枯死的树干,都成为了引我走回去的指向标。
我不知道我走回去用了多久。我只知道在我回到住了几天的宿舍里的时候,我所勉强熟悉的几个面孔——大仓、上野、山本还有我几个叫不出名字的人,正在和往常一样,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他们看上去有些沉默。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或者说,他们已经麻木了。
上野啪嗒啪嗒抽着烟。火星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地跳动着,成了凝滞空间里唯一的活跃。白烟弥散,将他们的脸遮得朦朦胧胧,看不清晰。
“我回来了。”我哑着嗓子说道,打破了这份寂静。
“……风、风间?”
看到我出现在门口,大仓震惊到都不顾自己的腿伤了,他猛地起身向我走过来,用力钳住了我的肩膀。
“上野他不是说,你被敌方的巡逻机偷袭了吗?”他上下打量着我,在看到我的身上毫无受伤痕迹之后就脸色一沉,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你还是活着吗?没受伤?”
“难道说……你其实已经死在前线了?那现在回来的——”
山本听大仓这么说就嗤笑了一声:“鬼啊。”
大仓神色一凛,语含责备:“山本,别瞎说。”
山本没在意:“就算回来的是鬼又能怎么样?只要身上还穿着这套军装,就算是鬼也得被困在战场上。”
很明显他并不在意这句类似于发泄怨怼的话会不会影响和队友的关系。他也不在意我的回归,在怼完大仓之后就揣着手侧躺向墙壁闭目养神去了。
反倒是上野,他的惊讶甚至超越了大仓。他将大仓挤到一旁,粗糙的手抚上了我的脖子,随后和大仓对视了一下,喃喃道:“热的。”
“我没有死。”我再次肯定了上野的疑惑,又有点郁闷,“但是衣服破了。”
我的身体可以自我修复,但是衣服却不能。它们早就已经被炮弹炸的破破烂烂了,混合着已经干涸的血液,硬硬的粘在了我的身上。
“破了就破了,人还活着就行。”大仓力气极大的揉我脑袋,他的庆幸和高兴几乎要淹没了我。
“这不一样。”我更郁闷了。
这是森医生送我的制服。虽然和其他士兵的制服并没有不同,但是那是森医生经手的,总归是不同的。
可我没有保护好它。
“可是风间,当时明明——”上野眼中的震惊很快变作了愧疚,“如果我知道你没有死的话……”
我知道上野说的是什么。如果他知道我没有死的话,一定会将我带回来的。士兵是不会抛弃自己的同伴的——除非他的同伴只是一个灵魂消逝的空壳,一具不再鲜活的尸体,一个不能在战争中继续发挥作用的死物。
我反按住他的手拍了拍:“当时我确实死了,但是我又活过来了。”我顿了顿,“所以上野,你不需要自责。”
大仓并没有参加这场任务,所以并没有像上野那样,对于[将还活着的同伴独自丢在战场上]这件事有着超出寻常的愧疚感。
他更加在意的是我给出的回答:“什么叫[死了,又活过来了]?”
一旁的士兵们也都听到了这句话,见大仓问出来,他们就将好奇的视线一齐聚到了我身上,等我给他们一个准确的解释。
“就是,死了,但是可以活过来。”我言简意赅,“身体的伤还可以自我修复。”
大仓听到我这么说就瞬间激动起来:“所以风间,你身上没有一点伤口,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对。”我回答,“所以我说过了,我不会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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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暗夜04【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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