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十二年,杨清婉十二岁。
这一年,她也在杨府赏花宴上见到了那个惊世绝艳的姚听,她自然同是在比武中落败的杨家子弟。
这种失败与面对那三个侍卫时的失败不同,那三个侍卫打败杨清婉,她知道这是自己练得还不够,迟早有一天能反败为胜。面对这个小她四岁的姚听,她唯有深深的无力感。
怎么赢?所有招式她看一遍就学得会,方才吕排歌打败了她,她转眼就开始用吕排歌的招,后来的杨府人但凡武功比她低,便都是在给她喂招。
不论弱者、强者,只要杀不死她,都只会使她愈强。
而她还只有八岁,她的前途一片光明。
当两个人相差太多时,不会嫉妒而只余羡慕。杨清雨之于杨清婉是如此,姚听之于杨清婉亦是如此。
更何况,左右这位姚天才的主意无论如何也不会打到杨家家主上来,她再天才,也与杨清婉无关。
不过,自那天后,老祖宗对她的要求愈加严格了。
以往十日中难得有三四日会检查杨清婉功课,如今日日都来,只要出一点儿差错,老祖宗便显得不大高兴。
而这样雷厉风行的老祖宗心中仍有一个结,那就是霸占着第一的姚家。
处处被姚家压上一头已让老祖宗郁结,最气人的是,姚家根本没将她人放在眼里,好似这第一也不是她要做,而是别人逼着她做。
无论如何都超不过的家族,好不容易在杨清婉这辈看似只剩姚看一个无意武林,杨家终于有机会跃居榜首,谁晓得途中又杀出一个姚听。
难道杨家这辈子都成不了第一吗?
她放弃了这么多,努力到现在,难道真的一辈子都无法实现愿望吗?
老祖宗气得呕血,这才开始逼着杨清婉加练,一边又要状似心疼地问:婉儿坚持不下的话就休息一会儿吧。
可她的眼神分明就在说:你倘敢休息我就打断你的腿。
杨清婉没有怨言,她本身也觉得自己练得不够多,要当杨家家主,她还差得远。
至少,下次要与姚听来回十招吧。
隔年新年,杨府一行人上山祈福。
吴姨娘从来不和她说以前的事,要说也只说开心事。还是杨清婉得到「清」字以后,府里看不惯杨弄淮、又想巴结杨清婉的人偷偷告诉她,她才知道吴姨娘到底受了多少苦。
爬那一千零一层台阶时,杨清婉就在心中细数。
一层、两层。
阿娘开始累了,阿娘撑不住了,阿娘的腹部开始痛了。
——不,不行,她不能叫阿娘。她还不能叫阿娘。
杨清婉站在山顶,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在这里,姨娘见红了。
身后传来杨弄淮微带喘息的说笑声,与杨清婉擦肩而过时,他身上传来一股细微的酒味,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把他推下去。
——不,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能让他就这么痛快地死去。
在庙中求签,杨清婉是小辈里的第二个,排在杨清雨后面。她摇到上上签,住持也不知是不是还记得她,言语间颇为轻松:“施主有大福啊。”
老祖宗听到便是眼睛一亮:“哦?可否请住持详解?”
住持没有解释,只将签上的文字念了一遍:“宝剑风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杨清婉缓缓对着那金身塑像跪拜:“晚辈受教。”
她直起身,双手合十,望向那高大的塑像。
晴山信天女,拜天女,各大寺庙里,都是天女的香火最为旺盛,这间寺庙也不例外。
天女笑容悲悯,微阖着双眼,垂眸望着跪拜的信众,抬起的手拈花,落在膝上的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把剑。
杨清婉过去不相信天女,因为无论她如何努力向天女祈祷,都得不来杨弄淮一眼。
她抬起双手,抵在额前,闭上眼,喉结上下动了动,随后深深地拜下去。
可是自从她开始习武以后,一切都顺利得难以描述,那场刺杀,几乎是把机会送到她手上。
那时候她忽然明白,天女显灵了,只是显的并非让杨弄淮回头的灵,天女也不希望自己显的是那样的灵。
所以今日来,她是为了还愿。
从今往后,天女不必显灵,她一定能顺利坐上杨家家主之位。
她在心中发誓,抬起身,恍惚间看到天女的塑像似乎笑了一下,但一眨眼就消失了。
大约只是错觉,她心说。
末了,她请求能否将签留下做个纪念,小尼姑说没这个规矩,而住持却摇摇头道:“施主乃有缘人,此签可赠施主,结一段善缘。”
回家以后,她偷偷将那上上签给了吴姨娘,自己做了个假的摆在房间里。
她很快知道那上上签所指代的东西了。
替一个买东西忘带银子的陌生人结了账,翌日就找上门酬谢,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随手帮了个神仙。
要了安神药膏给老祖宗,她偷偷藏了一小半下来想给吴姨娘。而当知道可以入仙门修行时,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辈子唯一能让她脱胎换骨的机会来了。
仙门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仙门修炼比不得杨府中的小孩子过家家,杨清婉刚去七日便遍体鳞伤,偶尔杨清婉也会想,好累,想回家,想吴姨娘。
但她知道,自己放弃了,吴姨娘受的苦就白吃了。
一年功夫,同寝皆对她刮目相看。临走前送了她许多东西,同寝都是修仙世家,送的东西自然是她这样的凡人所触及不到的好东西,毕弘晓更是偷偷塞给她一本外门秘籍。
她听过毕弘晓状若疯癫一般的预言,毕弘晓的师尊为了保住她,推了另一个姓何的内门出来顶罪。
只是师祖心里与明镜似的,对那何师姐并没有施以惩戒,可是在毕弘晓师尊的有意包庇下,又捉不到毕弘晓的证据,只好将这事一拖再拖,就是在杨清婉下山前,都没有个结音。
所以杨清婉更觉得,这个与姚看一样能窥天之人,只是想让一切顺她所想而已。
那本秘籍并非为了让她精进,而是为了……
她不知道,也许是借自己的手对付姚听?
回了家,已是物是人非。
姚听昙花一现,杨府暗中已开始相争家主之位,为此,已死了好几个晚辈了,仙门归来的杨清婉,更是一声惊雷。
她几年来第一次见了吴姨娘一面,随后在姨娘一句「婉儿莫要再来见姨娘,老祖宗会起疑心」中,勉强藏起了思念,开始全心争家主之位。
这些只着凡人修炼的家伙,甚至是她的父亲、两个叔叔,全都不是她的对手,她不需要多费什么力气,就能将那些人斩于剑下。
杨清婉一回家就摸到了家主之位的椅背,半年不到,杨府子弟死得七七八八,父辈也几乎杀光,只留了杨弄淮一条命。
她轻而易举地坐上了那个位置。
就这样吗?轻松得让她觉得像在做梦一样。
是天女显灵了吗?她抬眸望了一眼那山上天女庙的方向,但很快收回了目光。
不是。她知道,轻易是因为自己变得强大了。
有一天夜里,后院走水,杨清婉拦着想救火的下人,只让她们在周围看着火势不要蔓延。
而她漠然地站在不远处看着,看着那把大火把精致的庭院都烧得只剩骨架,烧得像一只黑色的鸟笼。
她站了一夜,当那火烧得没东西可烧了,她才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今晚的大火街道邻里都看得到,明日一早,事情就会传出去,而她拦着不让救火的消息也会一并被知晓。
外面会怎么说她?说她心狠手辣,不顾手足情谊,说她忘恩负义,杨府养育她至今,她的报答就是将人烧死。
那又如何,从今天起,这笼子再也关不住一只鸟儿了。
她平静地想:是时候把阿娘接出来,过好日子了。
过了两日,她便打算与老祖宗商谈这件事。虽说现在杨家都由她做主,但由于从小被老祖宗带大,心头有着浓郁的敬重,她仍会事事与老祖宗报备,在彻底尘埃落定前,也不敢见吴姨娘。
即使如此,她仍感觉老祖宗没有十成十满意。
她不明白。
于是那一晚,杨清婉特意亲手做了一碗银木耳汤,满怀期待与激动,走进了老祖宗房中。
“婉儿来了。”
老祖宗如今见到她,就若见到过去的自己,老祖宗一向觉得,唯有蛇蝎心肠才能在这吃人的时代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加之压在她心头的姚府也再起不能,她不禁喜笑颜开。
杨清婉将碗捧到老祖宗面前,笑道:“奶奶尝一尝孙女做的银木耳汤。”
“婉儿亲手做的啊?”老祖宗深觉妥帖,喝下一口后,又似无意道,“婉儿家主做得很好,把这杨府理得井井有条。”
她们时常在饭时讨论这事,杨清婉也习惯了,并没有觉得不对劲,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吴姨娘,更是喜色溢于言表:“孙女不敢当,唯有一事想与奶奶商讨……”
“这样好的家主,可不能有一个疯傻的生母,是时候与过去了结了,对吧?”
杨清婉话说到一半猛然被打断,反应过来老祖宗在说什么后,所有欢欣卡在喉咙口,叫她声音走调,再也无法假装下去:“可她毕竟是孙女的生母!”
老祖宗笑容一顿,而后快速地褪去,往后一靠,烛光照不到她的脸,显得她面色阴沉,可她什么都没说。
杨清婉忐忑地吃完晚膳,假装并不在意地回房休息,来回踱了几步,便忍不住翻窗出去,见没有下人守着她,而是在院子另一角烧着什么东西,便放心大胆地撩起衣袍,要往吴姨娘院子里飞去。
在绕过那些烧东西的丫鬟时,杨清婉毫无防备地吸入一口甜腻的香味,她顿时浑身一软。
糟了!
她立刻意识到那味道是什么,用力将指甲扣进手臂,渗出点点鲜血,却仍然止不住困意汹涌。
杨清婉的身体往前倒去,有意识的最后一刻,她看到转过身来的丫鬟唇边都含着一片叶子。
她记得,飞烟迷药的解药就是一片形状奇怪的绿叶,只要含在嘴里就好了。
太晚了。
完了。
见杨清婉彻底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丫鬟们便上来扛起杨清婉,将她送回卧房里,还将她的外衣都脱下叠好放在旁边,发髻解开,伪装成自己上床睡熟的模样。
做完这一切,丫鬟们纷纷低着头离开,无人注意到有一片虚影与她们擦肩而过进入房间里,伏在杨清婉身上,好像在说话。
过了片刻,被丫鬟们压在衣服上的佛珠手串闪过海浪般的流光,将那虚影吸进去了。
再醒来时,已是辰时。杨清婉睁开眼的同一时间就弹起来,她没注意到自己只穿着里衣,什么外套都没披,心慌得腿软站不住,只能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她要见吴姨娘。
她连袜子都没来得及穿,甚至都忘记如何调动轻功,粗粝的石子刺入她的足底,磨开老茧,教那一路上都留下斑斑血迹。
她跑入简陋萧索的院子,推开摇摇欲坠的房门,可是等在里面的不是她想象中笑意盈盈的吴姨娘,而是可笑的三尺白绫,和一具显然已经冷硬的尸身。
她呆在门前,头颅好似被猛锤,周遭一切声响刹那间远去,甚至一时之间辨认不出眼前的景象。
找回自己耳朵时,便是听到老祖宗从后面走上来,听到她说:“吴氏痴疯多年,然念其养育婉儿有功,按平妻之礼,将与弄淮合葬。”
丫鬟婆子跪了一地,齐声道老祖宗仁慈,可她的心却彻底沉了下去。
杨清婉如梦方醒。
哦,死了,她死了。
她吃了这么多苦,只是想吴姨娘早一些尝到甜。
而现在,一切都没了。
到死,吴姨娘还是只是吴氏,没有名字。
吴姨娘手中紧攥着的一根木签,染血的上上签三字刺痛了杨清婉的眼,回头,是老祖宗一派冷漠的脸,她心中陡然升起无边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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