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小茶春彩(二)

吕排歌已许久没有踏入过这间府邸了。

三年前,为避免睹物思人,她在清理干净府中血海后便将府邸连同土地一道低价卖了出去,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她还没回去看过。

她那个脾气暴躁的母亲,吊儿郎当的父亲,府中上下几十个丫鬟侍卫小厮,隔着墙壁,她能听见里面的谈话声。

离这兽头大门一步之遥的地方,侍卫已问过好,侧身准备开门,吕排歌反而犹豫了,她迈不出那一步,甚至看也不敢看。

她害怕一开门看到的是尸山,是父亲坐在正厅的椅子上等死,是母亲刀都架在仇人脖子上,却痛哭流涕下不去杀手。

她蓦地转头,朝着竹沥道:“竹沥,我有个东西忘买了,你先回去和我母亲说一声,我马上回来。”

竹沥不疑有他,越过吕排歌进门,吕排歌却久久站在门前不动。

侍卫奇怪地问:“吕小姐,您不是要去找东西么?”

吕排歌回头看了一眼那张熟悉的脸,小时候自己最讨厌她了,因为但凡自己在外闯了什么祸,她就是第一个给自己母亲告状的人。

但现在,她不知道自己要用什么表情面对她才好,因此她说:“我得想想东西丢哪儿了。”

“丢在哪儿?”那侍卫歪了歪头,“不是说有东西忘买了么?”

吕排歌被抓住话语漏洞也没有生气,只是摆摆手,往外走了几步。

她的母父不同于城中高门大户,对繁衍子嗣的欲念很淡,因此她即使活成这幅样子,也没有其她姐妹兄弟,更别提什么侍君了。

她一直不知道母父的来历,只有偶尔与奶娘聊天时隐约猜到,她们与仙人有关系。

仙人应当是许红慈那样,轻功精湛,会御剑飞行,永生不老,与自己的母亲好像完全搭不上边……

若是半个时辰以前,她会这样感到奇怪,但现在,她已经都想起来了。

初初进入这个梦境时,她还是一头雾水的状态,心头只有一件事,那便是给姚听准备及笄礼。

直到那女孩说出了她的名字,与自己记忆中留有的印象相悖,她才一一想起。

自己上的山不是山寨,而是仙门,她在修炼,尽管晚了那些正经修者好十几年,有母父的血脉在,加上她本身天资卓越,距离被一点一点弥补起来。

她不是没有关注人间的消息,也不是没有给姚听写过信,更不是在逃避什么事情,她甚至还给杨清婉写过一封威胁信。

根据师姐师妹的建议,在信里夹了一份动物头骨,并扬言杨清婉要是动了姚听一根头发,她都要她好看。

没有回复的是姚听,逃避的人是姚听。

这么说不太准确,应当说,回复吕排歌的信件字迹并非出自姚听之手。

因为那字迹周正,笔画转折苍劲有力,不是姚听那有气无力的手能写出来的字。

尤其那内容都写得很平淡,好似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偶尔则会写一些无关紧要的烦心事,让吕排歌不至于有是不是报喜不报忧的想法。

现在吕排歌便知道了,大约是杨清婉替她写的。

那三年里,她偷偷下过山,不敢直接去姚府,便打听了姚听平时什么时候出来透气,在路边某间客栈里包了一间房,像做贼一样蹲点等着人出来。

她没等到姚听,但等到了杨清婉,想到自己上山前这家伙就为了家主之位将自己的姐妹手足屠戮殆尽,而今还是要挖空心思取姚听的心头血,吕排歌想着这家伙真是死性不改,一撩衣袍飞了出去,偷偷跟在她身后,打算把她套麻袋打一顿。

吕排歌跟着杨清婉到了一家藏在小巷子里的府邸,看到里面生活着十来个女人,有些长得与杨清婉有点像,有些则与她完全不一样。

听着她们互相喊名字,都不姓杨,还喊杨清婉叫吴清婉。

吕排歌意识到什么,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好,急急便想离开这里,一回头,一个还没她大腿高的小姑娘撞了上来,被吕排歌抬起的腿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姑娘眼里含着一包泪,但是没有哭,一手拿着彩色的纸风车,一手揉着屁股,委屈巴巴地跑进那庭院里,扑在一个妇人怀里。

院子里的人这才看到吕排歌,她们一愣,随后惊惶地站起身要往房间里躲,杨清婉轻呵一声让她们别怕,而自己走到吕排歌面前。

“你还舍得回来?”杨清婉阖上大门,几乎是质问的语气。

吕排歌心头刹那火起:“我?我如何不舍得回来,倒是你,整日挖空心思要取姚听心头血,做这种腌臜事,你就不怕自己遭报应?”

杨清婉有些担忧地瞥了一眼大门,压低声音:“你小声点,这事不好解释,总之,目前还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你这话倒是好意思说得出口!”吕排歌怒目圆瞪,背后的重刀出鞘半寸,几欲出手。

杨清婉却不怕,淡笑道:“你有本事自己问姚听去,别在我这里撒泼。”

说完,杨清婉就回了那院子里。

吕排歌自然不敢去找姚听,否则也不至于在客栈里包一间房蹲点。

——怪不得方才杨清婉身边也有如此多的陌生脸庞,如今都能与自己记忆里的一一对应起来。

也怪不得,杨清婉不会真取姚听的心头血。

只是,关于她是如何进入这个幻境的那一段记忆她仍然想不起来。

也许等她将那一段也想起后,这幻境就该彻底到达尾声了吧。

如今让她控制不住心慌的便是姚听提起朝廷时的样子,姚听在不断重复

——为什么她不给自己准备一个出路?

她创造出这个幻境后,是不是根本没想活着出去?

……也是,要控制两个仙人入梦来,又谈何容易。

吕排歌当下回忆了一番参丸剩余的数量,不知道能替姚听补上多少,早知道她那时就不该怕疼,多放点魂魄进去,如今还能再帮多点忙。

……算了,蚂蚁再小也是肉,能帮一点是一点。

虽然这么想着,但吕排歌仍希望这个猜测是假的。姚听提起朝廷只是像从前一样凡事呛她一嘴,她不爱听什么偏说什么。

幻境结束后,姚听会活下来,只是需要更细致的照顾,她愿意照顾姚听一辈子。

或者,这个幻境永不结束也好。

吕排歌垂下眸,她知道这个想法太天真了,可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重复,就好像重复很多遍,就会心想事成。

——不过,目下最值得费心思的是九天后的及笄礼。姚听没有经历过的及笄礼,她一定要给姚听最好的。

“……”

余光中忽然走入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吕排歌眉目一凛,斜眼看去,竟是白珏。

她还不确定眼前这个白珏是原本的白珏,还是被姚听带入梦中、知晓白家秘密的白珏,只问道:“你是何人?”

白珏见到她眼睛一亮,像溺水之人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跑过来,似乎想抓吕排歌的手,又怕被甩开,不安地站在台阶下,道:“吕大侠,您……您还活着?”

吕排歌细细观察她一番,猜测她是被姚听带入梦中的白珏,便试探道:“我自然活着,我什么时候死过?”

白珏上前两步,急切道:“就在您从我房间中跳出去后,我看到您摔死在地上——”

吕排歌想了想,与自己的记忆对上号。

看来眼前的白钰便是被姚听带入梦中的白钰,也是可以询问白家与仙人秘密的人。

但她还需要最后再确认一下。

吕排歌摆起架子:“哦,那都是假象,我为了……为了——为了给一个人下圈套而已。这话说回来。”

吕排歌摇摇头,做出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秘密我确实感兴趣,可如今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救你,又谈何容易?”

“你怎么也会……”白珏惊讶道,“姚听怎么会对你下手?”

原来她是因此以为自己能救她出去啊,吕排歌心道,转而面不改色地撒谎:“她至今仍未见我一面,我如此猜测也是无奈之举。”

白珏皱着眉,似乎无法理解道:“这……这不可能啊,若是我知道的那样,姚听就算把我也杀了,都不可能动你一根手指头的。”

吕排歌意有所指:“我也奇怪呢,三年前她还病重,怎么忽然就有了能将人拉入梦境的能力?这好像也不是你口中心术武者能做到的事,倒更像……仙人。”

白珏咬唇,错开了吕排歌探究的目光,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吕大侠,我会都原原本本地告诉您的,是非由过,由您自己评判。”

“那去我院子吧。”吕排歌道。

这回有白珏跟在身后,她反而鼓起了进门的勇气,同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便麻溜儿地开门迎她俩进去。

这路与记忆中没有任何不同,路上铺着硌脚的鹅卵石,吕排歌母亲说这样有利于按摩脚底穴位,还给家中主仆常备了府中穿的软底鞋。

吕排歌在这鹅卵石上摔破了好几次脑袋,母亲手上没轻没重地给她上药,她父亲只指着她哈哈大笑。

她们没有碰到吕排歌的父母,只有干活的丫鬟小厮,让吕排歌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遗憾。

吕府的氛围一直很好,丫鬟小厮并不拘束,除开一张卖身契,她们俨然好友。

一路走来,有许多丫鬟上前,这个出去采买时看到一顶做成箭矢模样的发冠,觉得吕排歌会喜欢便买了下来;那个用院子里刚盛开的梨花做了一盘糕点,给吕排歌尝尝。

“到了。”吕排歌淡淡开口道。

白珏走进平坦的内院,脚底有些酸痛,但不至于不能走路,反而莫名有种四体通畅的感觉,大大地松了口气。

吕排歌的卧房比起任何大户人家孩子的卧房都要简单许多,不放花花草草,不挂山水字画,没有棋盘针线,亦不见花纹装饰。

她房中一切从简,唯一称得上奢华的,是那整整一圈的奇珍武器。

有些吹毛利刃,看着便是削铁如泥的好手;有些却是斧破斨缺,少了个口子、多了条裂缝,大约是用了太多次。

只是,不管哪一柄武器,都散发一股阴冷,虽不是特意针对白钰,但从未见过见血武器的白钰仍是一阵瑟缩,好似转眼间从初春跨入严冬。

白珏悄悄喘了口气,冷汗从额头上滑落,捏了捏拳头,才十七岁便有这么一屋子见了血的兵器,还用坏了好几柄……

她开始有些迟疑,自己想要吕排歌帮她是不是正确的决定了。

不会卸磨杀驴吧……不会吧……据说武林中人都是重情重义的……

“坐。”吕排歌屏退丫鬟,向她对面的椅子抬了抬下巴。

吕排歌翘着二郎腿,看白珏摸到椅子把手后才坐下,一眼看穿她害怕这些兵器,笑言:“别如此拘束,我又不会吃人,我也不会背信弃义,你放心好了。”

“不会不会。”白珏连连摆手,心说你别用这兵器来招待我就好了。

“那就好。”吕排歌把先前丫鬟送她的梨花酥拿出来一块,一口里尽是梨花香甜,她含着糕点,口齿不清道,“你说吧,我听着。”

白珏深吸一口气,开口便给了吕排歌一记雷击:“姚听三年前不是病了,是……”她闭了闭眼,“是杨家的老夫人,给她下的毒。”

吕排歌尚在震惊中回不过神,白珏那边又引来一道天雷:“姚府疯了也不是因家主被斩首,是……”她声音中已有了哭腔,不知是怕还是悔,“那街上卖包子的方大娘您知道吗?是她的女儿——

“她的女儿是白瑄的书童,有了这层交情,便借由她的手给姚家下毒,而她的毒,便是白兴株给的!

“我该早些说的,对不起,我该早些说的,若我早些告诉你,这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说到最后,白珏掩面哭泣起来。

吕排歌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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