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群姑娘们的努力,终于在姚家长辈提供的几千个预案中挑中几个姚听也喜欢的。
杨清婉姐妹们的手艺一个胜过一个,用木条子搭出骨架,纸扎出来的七彩云雀一个比一个栩栩如生,里面放一只蜡烛,挂在树上时,似乎随时都要振翅高飞。
吕排歌是个中主力,吭哧吭哧将听林院布置得霞光万道,至少不会让人怀疑姚家的雄厚财力了。
当天,吕排歌最早一个到了姚听院子里,这时候姚听才刚醒来,还在穿衣服。
看见吕排歌娴熟地翻窗进来,姚听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好好的正门不走,整日就非要当这梁上君子。”
吕排歌挠头陪笑:“习惯了习惯了,一时半会改不过来。”
姚听冷哼一声,没多话,而是回头拿起两根簪子:“你看看,哪根配我今日的衣服?”
“小姐……”替姚听束好带子的仪瑞开口,似乎想阻止姚听让吕排歌挑选首饰,却被姚听一个眼神打断了。
吕排歌凑过去看。
这两根簪子,一根是嵌着绿松石的并蒂莲,一根是靠着珐琅银扇的双碟戏花,这二者皆是清透的粉色,与姚听今日的裙子很配。
“嗯……”吕排歌托着下巴思考良久,指着那并蒂莲道,“这根吧。”
看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仪瑞、仪瑞都松了口气。
“那就这支吧。”姚听把簪子递给仪瑞,让她为自己束发。
吕排歌站在一边看着铜镜里闭着眼的姚听。
乌发在仪瑞手中翻飞,如同上好材质的丝绸,她轻轻搁在桌上的双手纤长,关节处长着薄薄一层茧。
不是心术武者那样病态的惨白,也没有侵蚀魂魄后反噬□□的皮包骨。
若姚听没有中毒,她活到十五岁时就该是现在这样,恣意快活。
不是担心明天还能否醒来,而是苦恼京中武者都被自己打过一遍,再没有可以匹敌的对手;不是满心满眼复仇杀人,而是透香阁新出的糕点真难吃,还不如仪询做的好。
吕排歌握了握拳,强撑起笑意说:“瞧我都忘了,给你的及笄礼。”她从衣领里拿出四角方正的小木盒,递给姚听。
姚听睁开一只眼,拿过木盒:“让我猜猜,不会是什么匕首吧?”
“不是。”吕排歌笑得咧开一口大白牙,蹲在姚听椅子旁边催促,“快打开看看呀。”
姚听笑着睨她一眼,这一眼看得吕排歌心脏狂跳。她慢慢打开盒子,随着她的动作,吕排歌也紧张起来。
只见木盒中铺着一张金黄色的绢布,而绢布中间,正躺着一支颜色正常,用正常人的眼光来看称得上漂亮的步摇。
姚听略微讶异地挑眉,将这步摇拿起来左看右看。仪瑞极有眼色地夸赞道:“这步摇是递珠阁才出的新品吧,听说这是阁主亲自做的孤品,千金难求啊。”
仪瑞接道:“瞧瞧这珍珠成色,瞧瞧这栩栩如生的桃花——呀,这桃花花瓣竟还是乌河国的冰种红纹石?!吕大侠眼光真好,这定是小姐今日收到最好的礼物。”
姚听压不下笑意,又捏着步摇看了许久,忽然说道:“仪瑞,今日,就用这支步摇吧。”
仪瑞倒是没什么意见,因为这步摇的确拿得出手,也与今日府里的装饰、姚听的服饰都很搭,且姚听今日起得早,还有大把时间足够重新梳个头。
于是姚听又看向铜镜,看着仪瑞又拆了发髻重新梳,最后将步摇调整好角度,好似一朵真正的桃花绽放在发间。
梳好头发,候在一边的仪瑞立马上前,用胭脂给姚听上妆。
姚听又拿起两盘口脂,一盘洛儿殷,一盘小红春,问道:“口脂用什么颜色呀?”
这可难倒吕排歌了,让她挑个簪子还行,那样子与颜色都不一样,可这口脂看在她眼中都是一个颜色啊——
吕排歌只得闭着眼睛选:“这个吧。”
姚听便将那盘口脂递给仪瑞,仪瑞一看颜色倒吸一口凉气,小声说:“小姐,这小红春太暗了……”
“没事,就用这个。”姚听盈盈一笑,那眼睛边上的胭脂好似涂进了她的眼眶,“反正我长得好看,用什么颜色都好看。”
仪瑞也笑了:“那是自然,咱们小姐可是顶顶好看的。”
“小桃花,我们来了——”
屋外杨清婉的声音将吕排歌神识拉回,她如梦初醒,蹭地站起来,局促地踱了两步,双手背在身后往外远望,便看到院子门口乌泱泱地走来许多姑娘。
她们穿着明媚的衣裳,有的是裙子,有的是裤装,毫不见外地叽叽喳喳,像一团团的云雀,张着彩色的翅膀在林间穿梭。
杨清雨举起手挥了挥:“小排骨,你怎么来这么早呀?”
吕排歌抱着臂耸耸肩:“想来就来了咯,这么见外,还要恪守帖子上的时间么?”
“你们来啦。”仪瑞给姚听涂好了口脂,姚听才终于腾出嘴招呼道。
杨清雨一眼看到姚听头上新的步摇:“你怎么又换了支新步摇?这支比先前的都好看!”
“那是自然。”姚听毫不客气地应下了,面对那些女孩儿们伸出手,“我的礼物呢?”
最小的女孩才五六岁的样子,她抱着一个最大的红盒子,走得摇摇晃晃,咧开一口掉了好些牙的嘴:“姐姐猜!”
姚听霎时眉开眼笑:“我猜——这是你亲手做的,对吗?”
“对!”小姑娘小鸡啄米般点头,“姐姐再猜,我做了什么?”
吕排歌站在不远处,看着姚听耐心地一个一个猜过去,如此平和的氛围里,她却无端感到烦躁。
她不敢再看下去,直接转身离开了这里。
人群里,唯有杨清婉回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揽过身边跳起来后一下子没站稳的妹妹,低声说了句小心。
姚听的目光从那抹背影上看回眼前举着木雕的女孩,笑意盈盈地问:“这是什么?”
*
吕排歌蹲在离瑶台最近的一棵桃花树上,捧着原本挂在树枝上的纸云雀,这几天为了赶工这几百只纸云雀,她做得人都快变成云雀了。
虽然有杨清婉的姐妹帮忙教学,吕排歌做出来的几十只还是独树一帜的丑。
当然她自己不那么觉得。
唉……她怎么就没管住自己呢?吕排歌懊恼想道,知道姚听是拥有记忆的姚听后,想着终于可以为她圆一个及笄礼的梦,一时间得意忘形,忘记压制修为,也叫她看出自己记忆恢复……
吕排歌手中不自觉地用力,纸云雀被她抓得发皱变形。
她说习惯了翻墙进来时,姚听并没有显出疑惑。这次的梦里,她自己身体健康,杨清婉姨娘健在,若真是以她幻想捏造,那她一定希望吕姚杨三府的关系不错,自己自然不会为了避人口舌而翻墙。
她是不是太上脸了?这样会不会扰了姚听的兴致?
这么想着,吕排歌从树上跳了下来,往桃花林外走了两步,又是一顿,将腿收了回来。
要不自己去同她道个歉?可万一姚听没觉得异常,自己这道歉不反而是多此一举?
诶呀……诶呀……麻烦死了。
吕排歌踢了踢脚下的石头,抬头犹豫了半晌,又爬回了树枝上。
为什么这一切会变成这样呢?若是毕弘晓不那么偏执,若是没有那个卜算的结果,若是……
若是什么呢?吕排歌此时方才绝望的发现,这一整件事里,她除了阻止自己母亲帮助姚府以规避吕府的灭门惨案,她好像什么都无法为姚听做。
毕弘晓是卜修,同她关系好的师妹许红慈是剑修,自己的母父哪一个都打不过。
更别提她,她若是从小仙门修行,就不会认识姚听,更不可能救姚府阖府一命了。
她自以为是天纵奇才,可仙门内门仙修哪一个不是天之骄子,她在凡尘间佼佼,不代表进了仙门还是一样。
前院的宴席应当已经开始了吧,吕排歌丧气地垂下头,姚听怎么都没派人来找找她……
“砰!”
忽然一声撼动天地的巨响将整片桃花林震颤,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振雷,林中霎时像要倾倒一般,花瓣纷纷落落,吕排歌敏捷地在花雨中翻身落地,第一时间提气往姚听院子中跑去。
“姚听——”
院子中空无一人,安静得落针可闻,吕排歌这才想起她们应该都去前院了,又拔足狂奔。
她到前院时,院中人头攒动,许多人身后的仆从手里还捧着礼物,但让吕排歌浑身寒毛直立的是,这些还未进入正厅为姚听送礼的宾客正在一个一个凭空消失。
“快些,都去后院的柴房,那里是安全的!”
是杨清婉的声音。
吕排歌循声奔去,正厅之中,杨清婉一手抱着一个妹妹,杨清雨亦是背着一个面色不佳的女孩,二人带着那些女孩慌慌张张地从吕排歌身边跑过,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
而妆容精致的姚听正坐在上首,端看宾客话说到一半便毫无征兆地消失,面无表情。
吕排歌心中一痛,从今早就开始的无名烦躁成了真,她连忙上前,双手颤抖着捂住她的耳朵,急切地想要平缓下自己的呼吸。
这金碧辉煌的正厅墙漆在吕排歌眼中缓缓脱落,露出其中破旧的砖块,变得灰败、肮脏、荒芜,像那山林中许久未曾有过人烟的废弃庙宇。
姚听目光一颤,看向吕排歌,嘴角竟奇异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吕排歌猛地转头,来参加宴席的「宾客」已经尽数消失,这画栋雕梁只是几息间便全成了倾圮残垣。而在废墟之上,凭空出现几具尸身。
——姚谈竹、许红慈、毕弘晓、方大娘、三个没见过的年轻人、白兴株。
她们无一例外,皆被利刃一剑刺穿心脏。
都在这里了。
害过姚听的人,都在这里了。
院子再远一些的角落有一把枯瘦的骨骸,身上的血肉消失了一大半,剩下一半还不忍释手地留在骨头上,旁边放着一只精致昂贵的花瓶,瓶中开的不是花,而是一颗人头。
那人双眼空空,耳朵被砍下,左耳还残留了一小半,朝着天空张开嘴,那嘴中也空无一物,无论是舌头还是牙齿。
他的身体很干净,看得出有专人打理擦拭,仍然活着,身体微微起伏。
吕排歌不认识这张脸,但无端晓得,那是杨清婉的父亲。
……弑影要用剑,出梦该使刀。
一切发生得太快,吕排歌只是回了个头的功夫,手心耳朵的触感便变得不一样了。
她慌忙低头查看,姚听脸庞煞白,白色自发根蔓延,很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尽长发。她像漏了气的皮球,整个人的血肉好似随着那些宾客一道消失了。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吕排歌六神无主地重复,她下意识地摸自己的荷包想给姚听吃参丸,而后才想起这是在梦里,参丸没带进来。
吕排歌蹲下身,与姚听平视:“姚听,你听我说,你快结束梦境,让我出去,我去拿参丸给你——”
吕排歌的话没说完,因为姚听对上了她的目光。冷静到冷漠的眼神让她呆愣当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结束不了了。”姚听一开口,大量鲜血便从她嘴中涌出。
吕排歌双手止不住地哆嗦,徒劳地试图擦去姚听下巴上滴落的血。
“我时间不多了。”姚听惨然一笑,眼睛上移,看着吕排歌的背后,“对不起,我拖了这么久,我只是舍不得……”
“你、你别说了……”
姚听每说一个字,便几乎是倾倒一样地吐出鲜血,吕排歌急得眼眶通红,手都被血染透了。
她回过头去,自己的身后空无一人:“你在和谁说话?”
在那一刹那,吕排歌视野中央劈下一道亮紫色的天雷,在她耳朵里留下一阵一阵的余韵,眼前被白光尽数覆盖。
“……我不想结束啊。”
吕排歌听到姚听的轻喃。
她终于知道自己忘了什么,但一切都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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